臨安裏錢婆留發跡(1 / 3)

貴逼身來不自由,幾年辛苦踏山丘。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萊子衣裳宮錦窄,謝公篇詠綺霞羞。

他年名上淩雲閣,豈羨當時萬戶侯?

這八句詩,乃是晚唐時貫休所作。那貫休是個有名的詩僧,因避黃巢之亂,來於越地,將此詩獻與錢王求見。錢王一見此詩,大加歎賞,但嫌其“一劍霜寒十四州”之句,殊無恢廓之意,遣人對他說,教和尚改“十四州”為“四十州”,方許相見。貫休應聲吟詩四句。詩曰:

不羨榮華不懼威,添州改字總難依。

閑雲野鶴無常住,何處江天不可飛?

吟罷,飄然而入蜀。錢王懊悔,追之不及。真高僧也。後人有詩譏誚錢王雲:

文人自古傲王侯,滄海何曾擇細流?

一個詩僧容不得,如何安□望添州?

此詩是說錢王度量窄狹,所以不能恢廓霸圖,止於一十四州之主。雖如此說,像錢王生於亂世,獨霸一方,做了一十四州之王,稱孤道寡,非通小可。你道錢王是誰?他怎生樣出身?

話說錢王,名鏐,表字具美,小名婆留,乃杭州府臨安縣人氏。其母開孕之時,家中時常火發,及至救之,又複不見,舉家怪異。忽一日,黃昏時候,錢公自外而來,遙見一條大蜥蜴,在自家屋上蜿蜒而下。頭垂及地,約長丈餘,兩目熠熠有光。錢公大驚,正欲聲張,忽然不見。隻見前後火光亙天,錢公以為失火,急呼鄰裏求救。眾人也有已睡的,未睡的,聽說錢家火起,都爬起來,收拾撓鉤、水桶來救火時,那裏有什麼火?但聞房中呱呱之聲,錢媽媽已產下一個孩兒。錢公因自己錯呼救火,蒿惱了鄰裏,十分慚愧,正不過意;又見了這條大蜥蜴,都是怪事。想所產孩兒,必然是妖物,留之無益,不如溺死,以絕後患。也是這小孩兒命不該絕,東鄰有個王婆,平生念佛好善,與錢媽媽往來昀厚。這一晚,因錢公呼喚救火,也跑來看。聞說錢媽媽生產,進房幫助,見養下孩兒,歡天喜地,抱去盆中洗浴。被錢公劈手奪過孩兒,按在浴盆裏麵,要將溺死。慌得王婆叫起屈來,倒身護住,定不容他下手,連聲道:“罪過,罪過!這孩子一難一度,投得個男身,作何罪業,要將他溺死?自古道:‘虎狼也有父子之情。’你老人家是何意故?”錢媽媽也在床褥上嚷將起來。錢公道:“這孩子臨產時,家中有許多怪異,隻恐不是好物,留之為害。”王婆道:“一點點血塊,那裏便定得好歹。況且貴人生產,多有奇異之兆。反為祥瑞,也未可知。你老人家若不肯留這孩子時,待老身領去,過繼與沒孩兒的人家養育,也是一條性命。與你老人家也免了些罪業。”錢公被王婆苦勸不過,隻得留了。取個小名,就喚做婆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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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時薑嫄感巨人跡而生子,懼而棄之於野,百鳥皆舒翼覆之,三日不死。重複收養,因名曰棄。比及長大,天生聖德,能播種五穀。帝堯任為後稷之官,使主稼穡,是為周朝始祖。到武王之世,開了周家八百年基業。又春秋時,楚國大夫鬥伯比與子之女偷情,生下一兒。其母夫人以為不雅,私棄於夢澤之中。子出獵,到於夢澤,見一虎跪下,將乳喂一小兒,心中怪異。那虎乳罷孩兒,自去了。子教人抱此兒回來,對夫人誇獎此兒:“必是異人。”夫人認得己女所生,遂將實情說了。子就將女配與鬥伯比為妻,教他撫養此兒。楚國土語喚“乳”做“穀”,喚“虎”做“於菟”。因有虎乳之異,取名曰穀於菟。後來長大為楚國令尹,則今傳說的楚令尹子文就是。所以說:“貴人無死法。”又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祿。”今日說錢公滿意要溺死孩兒,又被王婆留住,豈非天命?

話休絮煩。再說錢婆留長成五六歲,便頭角漸異,相貌雄偉,膂力非常。與裏中眾小兒遊戲廝打,隨你十多歲的孩兒,也弄他不過,隻索讓他為尊。這臨安裏中有座山,名石鏡山。山有圓石,其光如鏡,照見人形。錢婆留每日同眾小兒在山邊遊戲,石鏡中照見錢婆留頭帶冕旒,身穿蟒衣玉帶,眾小兒都吃一驚,齊說:“神道出現。”偏是婆留全不駭懼,對小兒說道:“這鏡中神道,就是我!你們見我,都該下拜。”眾小兒羅拜於前,婆留安然受之,以此為常。一日回去,向父親錢公說知其事。錢公不信,同他到石鏡邊照驗,果然如此。錢公吃了一驚,對鏡暗暗禱告道:“我兒婆留果有富貴之日,昌大錢宗,願神靈隱蔽鏡中之形,莫被人見,恐惹大禍。”禱告方畢,教婆留再照時,隻見小孩兒的模樣,並無王者衣冠。錢公故意罵道:“孩子家眼花說謊,下次不可如此!”

次日,婆留再到石鏡邊遊戲,眾小兒不見了神道,不肯下拜了。婆留心生一計。那石鏡旁邊,有一株大樹,其大百圍,枝葉扶疏,可蔭數畝。樹下有大石一塊,有七八尺之高。婆留道:“這大樹權做個寶殿,這大石權做個龍案。那個先爬上龍案坐下的,便是登寶殿了,眾人都要拜賀他。”眾小兒齊聲道:“好!”一齊來爬時,那石高又高,峭又峭,滑又滑,怎生爬得上?天生婆留身材矯捷,又且有智。他想著:“大樹本子上,有幾個靼,好借腳力。”相在肚裏了,跳上樹根,一步步攀緣而上。約莫離地丈許,看得這塊大石親切,放手望下隻一跳,端端正正坐於石上。眾小兒發一聲喊,都拜倒在地。婆留道:“今日你們服也不服?”眾小兒都應道:“服了。”婆留道:“既然服我,便要聽我號令。”當下折些樹枝,假做旗旛,雙雙成對,擺個隊伍,不許混亂。自此為始,每早排衙行禮。或剪紙為青紅旗,分作兩軍交戰。婆留坐石上指揮,一進一退,都有法度。如違了,他便打。眾小兒打他不過,隻得依他,無不懼怕。

再說婆留到十七八歲時,頂冠束發,長成一表人材。生得身長力大,腰闊膀開,十八般武藝,不學自高。雖曾進學堂讀書,粗曉文義便拋開了,不肯專心,又不肯做農商經紀。在裏中不幹好事,慣一偷雞打狗,吃酒賭錢。家中也有些小家私,都被他賭博,消費得七八了。爹娘若說他不是,他就彆著氣,三兩日出去不歸。因是管轄他不下,隻得由他。此時,裏中都喚他做錢大郎,不敢叫他小名了。

一日,婆留因沒錢使用,忽然想起:“顧三郎一夥,嚐來打合我去販賣私鹽。我今日身閑無事,何不去尋他?”行到釋迦院前,打從戚漢老門首經過。那戚漢老是錢塘縣第一個開賭場的,家中養下幾個娼妓,招引賭客。婆留閑時,也常在他家賭錢、住宿。這一日,忽見戚漢老左手上橫著一把行秤,右手提了一隻大公雞、一個豬頭回來,看了婆留便道:“大郎,連日少會。”婆留問道:“有甚好賭客在家?”漢老道:“不瞞大郎說,本縣錄事老爺有兩位郎君,好的是賭博,也肯使花酒錢。有多嘴的對他說了,引到我家坐地,要尋人賭雙陸。人聽說是見在官府的兒,沒人敢來上樁。大郎有采時,進去賭對一局。他們都是見采,分文不欠的。”婆留口中不語,心下思量道:“兩日正沒生意,且去淘摸幾貫錢鈔使用。”便向戚漢老道:“別人弱他官府,我卻不弱他。便對一局,打甚緊?隻怕采頭短少,須吃他財主笑話。少停賭對時,我隻說有在你處,你與我招架一聲,得采時平分便了。若還輸去,我自賠你。”漢老素知婆留平日賭性昀直,便應道:“使得。”當下漢老同婆留進門,與二鍾相見。這二鍾一個叫做鍾明,一個叫做鍾亮,他父親是鍾起,見為本縣錄事之職。漢老開口道:“此間錢大郎,年紀雖少,昀好拳棒,兼善博戲。聞知二位公子在小人家裏,特來進見。”原來二鍾也喜拳棒,正投其機;又見婆留一表人材,不勝歡喜。當下敘禮畢,閑講了幾路拳法。鍾明就討雙陸盤擺下,身邊取出十兩重一錠大銀,放在桌上,說道:“今日與錢兄初次相識,且隻賭這錠銀子。”婆留假意向袖中一摸,說道:“在下偶然出來拜一個朋友,遇戚老說公子在此,特來相會,不曾帶得什麼采來。”回頭看著漢老道:“左右有在你處,你替我答應則個。”漢老一時應承了,隻得也取出十兩銀子,做一堆兒放著。便道:

“小人今日不方便,在此隻有這十兩銀子,做兩局賭麼?”自古道:“稍粗膽壯。”婆留自己沒一分錢鈔,卻教漢老應出銀子,膽已自不壯了,著了急,一連兩局都輸。鍾明收起銀子,便道:“得罪,得罪。”教小廝另取一兩銀子,送與漢老,作為頭錢。漢老雖然還有銀子在家,隻怕錢大郎又輸去了,隻得認著晦氣,收了一兩銀子。將雙陸盤掇過一邊,擺出酒肴留款。婆留那裏有心飲酒,便道:“公子寬坐,容在下回家去,再取稍來決賭。何如?”鍾明道:“昀好。”鍾亮道:“既錢兄有興,明日早些到此,竟日取樂。今日知己相逢,且共飲酒。”婆留隻得坐了。兩個妓女唱曲侑酒,正是賭場逢妓女,銀子當磚塊。牡丹花下死,還卻風流債。

當日正在歡飲之際,忽聞叩門聲。開看時,卻是錄事衙中當直的,說道:“老爺請公子議事。教小的們那處不尋到,卻在這裏!”鍾明、鍾亮便起身道:“老父呼喚,不得不去。錢兄,明日須早來頑耍。”囑罷,向漢老說聲“相擾”,同當直的一齊去了。婆留也要出門,被漢老雙手拉住道:“我應的十兩銀子,幾時還我?”婆留一手劈開便走,口裏答道:“來日送還。”出得門來,自言自語的道:“今日手裏無錢,卻賭得不爽利。還去尋顧三郎,借幾貫鈔,明日來翻本。”帶著三分酒興,徑往南門街上而來。向一個僻靜巷口撒溺,背後一人將他腦後一拍,叫道:“大郎,甚風吹到此?”婆留回頭看時,正是販賣私鹽的頭兒顧三郎。婆留道:“三郎,今日相訪,有句話說。”顧三郎道:

“甚話?”婆留道:“不瞞你說,兩日賭得沒興,與你告借百十貫錢去翻本。”顧三郎道:“百十貫錢卻易,隻今夜隨我去,便有。”婆留道:“那裏去?”顧三郎道:“莫問莫問,同到城外便知。”

兩個步出城門,恰好日落西山,天色漸暝。約行二裏之程,到個水港口,黑影裏見纜個小船,離岸數尺,船上蘆席滿滿冒住,密不通風,並無一人。顧三郎撚起泥塊,向蘆席上一撒,撒得聲響。忽然蘆席開處,船艙裏鑽出兩個人來,咳嗽一聲。顧三郎也咳嗽相應。那邊兩個人,即便撐船攏來。顧三郎同婆留下了船艙,船艙還藏得四個人。這裏兩個人下艙,便問道:“三郎,你與誰人同來?”顧三郎道:“請得主將在此,休得多言,快些開船去。”說罷,眾人拿櫓動篙,把這船兒弄得梭子般去了。婆留道:“你們今夜又走什麼道路?”顧三郎道:“不瞞你說,兩日不曾做得生意,手頭艱難。聞知有個王節使的家小船,今夜泊在天目山下,明早要進香。此人巨富,船中必然廣有金帛,弟兄們欲待借他些使用。隻是他手下有兩個蒼頭,叫做張龍、趙虎,大有本事,沒人對付得他。正思想大郎了得,天幸適才相遇,此乃天使其便,大膽相邀至此。”婆留道:“做官的貪贓枉法得來的錢鈔,此乃不義之財,取之無礙。”

正說話間,聽得船頭前蕩槳響,又有一個小船來到。船上共有五條好漢在上,兩船上一般咳嗽相應。婆留已知是同夥,更不問他。隻見兩船幫近,顧三郎悄悄問道:“那話兒歇在那裏?”船上人應道:“隻在前麵一裏之地,我們已是著眼了。”當下眾人將船搖入蘆葦中歇下,敲石取火。眾好漢都來與婆留相見,船中已備得有酒肉,各人大碗酒、大塊肉吃了一頓。分撥了器械,兩隻船,十三籌好漢,一齊上前進發。遙見大船上燈光未滅,眾人搖船攏去,發聲喊,都跳上船頭。婆留手執鐵棱棒打頭,正遇著張龍,早被婆留一棒打落水去。趙虎望後艄便跑。滿船人都唬得魂飛魄散,那個再敢挺敵?一個個跪倒船艙,連聲饒命。婆留道:“眾兄弟聽我分付:隻許收拾金帛,休殺害他性命。”眾人依言,將舟中輜重,恣意搬取。呼哨一聲,眾人仍分作兩隊,下了小船,飛也是搖去了。

原來王節使另是一個座船,他家小先到一日。次日,王節使方到,已知家小船被盜。細開失單,往杭州府告狀。杭州刺史董昌準了,行文各縣,訪拿真贓真盜。文書行到臨安縣來,知縣差縣尉協同緝捕使臣,限時限日的擒拿,不在話下。

再說顧三郎一夥,重泊船於蘆葦叢中,將所得利物,眾人十三分均分。因婆留出力,議定多分一分與他。婆留共得了三大錠元寶,百來兩碎銀,及金銀酒器、首飾又十餘件。此時天色漸明,城門已開。婆留開了許多東西,跳上船頭,對顧三郎道:“多謝作成,下次再當效力。”說罷,進城徑到戚漢老家。漢老兀自床上翻身,被婆留叫喚起來,雙手將兩眼揩抹,問道:“大郎何事來得恁早?”婆留道:“鍾家兄弟如何還不來?我尋他翻本則個。”便將元寶、碎銀及酒器、首飾,一頓交付與戚漢老,說道:“恐怕又煩累你應采,這些東西都留你處,慢慢的支鐀。昨日借你的十兩頭,你就在裏頭除了罷。今日二鍾來,你替我將幾兩碎銀做個東道,就算我請他一席。”戚漢老見了許多財物,心中歡喜,連聲應道:“這小事,但憑大郎分付。”婆留道:“今日起早些,既二鍾未來,我要尋個靜處,打個盹。”戚漢老引他到一個小小閣兒中白木床上,叫道:“大郎任意安樂,小人去梳洗則個。”

卻說鍾明、鍾亮在衙中早飯過了,袖了幾錠銀子,再到戚漢老家來。漢老正在門首買東買西,見了二鍾,便道:“錢大郎今日做東道相請,在此專候久了,在小閣中打盹。二位先請進去,小人就來陪奉。”鍾明、鍾亮兩個私下稱讚道:“難得這般有信義之人。”走進堂中,隻聽得打齁之聲,如霹靂一般的響。二鍾吃一驚,尋到小閣中,猛見個丈餘長一條大蜥蜴,據於床上,頭生兩角,五色雲霧罩定。鍾明、鍾亮一齊叫道:“作怪!”隻這聲“作怪”,便把雲霧衝散,不見了蜥蜴。定睛看時,乃是錢大郎直挺挺的睡著。弟兄兩個心下想道:“常聞說異人多有變相,明明是個蜥蜴,如何卻是錢大郎?此人後來必然有些好處,我們趁此未遇之先,與他結交,有何不美?”兩下商量定,等待婆留醒來,二人更不言其故,隻說:“我弟兄相慕信義,情願結桃園之義,不知大郎允否?”婆留也愛二鍾為人爽慨,當下就在小閣內,八拜定交。因婆留年昀小,做了三弟。這日也不賭錢,大家暢飲而別。臨別時,鍾明把昨日賭贏的十兩銀子,送還婆留。婆留那裏肯收,便道:“戚漢老處,小弟自己還過了。這銀,大哥權且留下。且待小弟手中乏時,相借未遲。”鍾明隻得收去了。

自此日為始,三個人時常相聚。因是吃酒打人,飲博場中,出了個大名,號為“錢塘三虎”。這句話,吹在鍾起耳朵裏,好生不樂,將兩個兒子禁約在衙中,不許他出外遊蕩。婆留連日不見二鍾,在錄事衙前探聽,已知了這個消息,害了一怕,好幾日不敢去尋二鍾相會。正是取友必須端,休將戲謔看。家嚴兒學好,子孝父心寬。

再說錢婆留與二鍾疏了,少不得又與顧三郎這夥親密,時常同去販鹽為盜。此等不法之事,也不知做下幾十遭。原來走私商道路的,第一次膽小,第二次膽大,第三第四次渾身都是膽了。他不犯本錢,大錠銀、大貫鈔的使用。僥幸其事不發,落得快活受用,且到事發再處,他也拚得做得。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為。”隻因顧三郎夥內陳小乙,將一對赤金蓮花杯在銀匠家倒喚銀子,被銀匠認出是李十九員外庫中之物,對做公的說了。做公的報知縣尉,訪著了這一夥姓名,尚未挨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