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一日,縣尉請鍾錄事父子在衙中飲酒。因鍾明寫得一手好字,縣尉邀至書房,求他寫一幅單條。鍾明寫了李太白《少年行》一篇,縣尉展看稱美。鍾明偶然一眼,覷見大端石硯下,露出些紙腳。推開看時,寫得有多人姓名。鍾明有心,捉個冷眼,取來藏於袖中。背地偷看,卻是所訪鹽盜的單兒。內中有錢婆留名字,鍾明吃了一驚,上席後,不多幾杯酒,便推腹痛先回。縣尉隻道真病,由他去了,誰知卻是鍾明的詭計。
當下鍾明也不回去,急急跑到戚漢老家,教他轉尋婆留說話。恰好婆留正在他場中鋪牌賭色。鍾明見了,也無暇作揖,一隻臂膊牽出門外,到個僻靜處,說道如此如此,“幸我看見,偷得訪單在此。兄弟快些藏躲,恐怕不久要來緝捕,我須救你不得。一麵我自著人替你在縣尉處上下使錢,若三個月內不發作時,方可出頭。兄弟千萬珍重!”婆留道:“單上許多人,都是我心腹至友。哥哥若營為時,須一例與他解寬。若放一人到官,眾人都是不幹淨的。”鍾明道:“我自有道理。”說罷,鍾明自去了。這一個信息,急得婆留腳也不停,徑跑到南門尋見顧三郎,說知其事,也教他一夥作速移開,休得招風攬火。顧三郎道:“我們隻下了鹽船,各鎮市四散撐開,沒人知覺,隻你守著爹娘,沒處去得,怎麼好?”婆留道:“我自不妨事,珍重,珍重!”說罷,別去。從此婆留裝病在家,準準住了三個月。早晚隻演習槍棒,並不敢出門。連自己爹娘也道是個異事,卻不知其中緣故。
卻說縣尉次日正要勾攝公事,尋硯底下這幅訪單,已不見了,一時亂將起來。將書房中小廝吊打,再不肯招承。一連亂了三日,沒些影響,縣尉沒做道理處。此時鍾明、鍾亮拚卻私財,上下使用,緝捕使臣都得了賄賂。又將白銀二百兩,央使臣轉送縣尉,教他閣起這宗公事。幸得縣尉性貪,又聽得使臣說道,錄事衙裏替他打點。隻疑道那邊先到了錄事之手,我也落得放鬆,做個人情。收受了銀子,假意立限與使臣緝訪。過了一月兩月,把這事都放慢了。正是“官無三日緊”,又道是“有錢使得鬼推磨”,不在話下。
話分兩頭。再表江西洪州,有個術士。此人善識天文,精通相術。白虹貫日,便知易水奸謀;寶氣騰空,預辨豐城神物。決班超嬁侯之貴,刻鄧通餓死之期。殃祥有準半神仙,占候無差高術士。這術士喚做廖生,預知唐季將亂,隱於鬆門山中。忽一日夜坐,望見鬥、牛之墟,隱隱有龍文五采,知是王氣。算來該是錢塘分野,特地收拾行囊,來遊錢塘。再占雲氣,卻又在臨安地麵。乃裝做相士,隱於臨安市上。每日市中人求相者甚多,都是等閑之輩,並無異人在外。忽然想起:“錄事鍾起,是我故友,何不去見他?”即忙到錄事衙中通名。鍾起知是故人廖生到此,倒屣而迎。相見禮畢,各敘寒溫。鍾起叩其來意,廖生屏去從人,私向鍾起耳邊說道:“不肖夜來望氣,知有異人在於貴縣。求之市中數日,杳不可得。看足下尊相,雖然貴顯,未足以當此也。”鍾起乃召明、亮二子,求他一看。廖生道:“骨法皆貴,然不過人臣之位。所謂異人,上應著鬥、牛間王氣,惟天子足以當之,昀下亦得五霸、諸侯,方應其兆耳。”鍾起乃留廖生在衙中過宿。
次日,鍾起隻說縣中有疑難事,欲共商議,備下酒席在吳山寺中,悉召本縣有名目的豪傑來會,令廖生背地裏一個個看過。其中貴賤不一,皆不足以當大貴之兆。當日席散,鍾起再邀廖生到衙。欲待來日,更搜尋鄉村豪傑,教他飽看。此時天色將晚,二人並馬而回。
卻說錢婆留在家,已守過三個月無事,喜歡無限。想起二鍾救命之恩,大著膽,來到縣前。聞得鍾起在吳山寺宴會,悄地到他衙中,要尋二鍾兄弟拜謝。鍾明、鍾亮知是婆留相訪,乘著父親不在,慌忙出來相迎聚話。忽聽得馬鈴聲響,鍾起回來了。婆留望見了鍾起,唬得心頭亂跳,低著頭,望外隻顧跑。鍾起問:“是甚人?”喝教拿下。廖生急忙向鍾起說道:“奇哉,怪哉!所言異人,乃應在此人身上,不可慢之。”鍾起素信廖生之術,便改口教人:“好好請來相見。”婆留隻得轉來。鍾起問其姓名,婆留好像泥塑木雕的,那裏敢說!鍾起焦燥,乃喚兩個兒子問:“此人何姓何名?住居何處?緣何你與他相識?”鍾明料瞞不過,隻得說道:“此人姓錢,小名婆留,乃臨安裏人。”鍾起大笑一聲,扯著廖生背地說道:“先生錯矣!此乃裏中無賴子,目下幸逃法網,安望富貴乎?”廖生道:“我已決定不差。足下父子之貴,皆因此人而得。”乃向婆留說道:“你骨法非常,必當大貴,光前耀後,願好生自愛。”又向鍾起說道:“我所以訪求異人者,非貪圖日後挈帶富貴,正欲驗我術法之神耳。從此更十年,吾言必驗,足下識之。隻今日相別,後會未可知也。”說罷,飄然而去。鍾起才信道婆留是個異人,鍾明、鍾亮又將戚漢老家所見蜥蜴生角之事,對父親述之,愈加駭然。當晚,鍾起便教兒子留款婆留。勸他:“勤學槍棒,不可務外為非,致損聲名。家中乏錢使用,我當相助。”由此鍾明、鍾亮仍舊與婆留往來不絕,比前更加親密。
話說唐僖宗乾符二年,黃巢兵起,攻掠浙東地方。杭州刺史董昌出下募兵榜文。鍾起聞知此信,對兒子說道:“即今黃寇猖獗,兵鋒至近,刺史募鄉勇殺賊。此乃壯士立功之秋,何不勸錢婆留一去?”鍾明、鍾亮道:“兒輩皆願同他立功。”鍾起歡喜。當下請到婆留,將此情對他說了。婆留磨拳撐掌,踴躍願行。一應衣甲、器仗,都是鍾起支持。又將銀二十兩,助婆留為安家之費。改名錢鏐,表字具美,取“留”、“鏐”二音相同故也。三人辭家上路,直到杭州,見了刺史董昌。董昌見他器岸魁梧,試其武藝,果然熟閑,不勝之喜。皆署為裨將,軍前聽用。
不一日,探子報道:“黃巢兵數萬,將犯臨安,望相公策應。”董昌就假錢鏐以兵馬使之職,使領兵往救。問道:“此行用兵幾何?”錢鏐答道:“將在謀不在勇,兵貴精不貴多。願得二鍾為助,兵三百人足矣。”董昌即命錢鏐於本州軍伍,自行挑選三百人,同鍾明、鍾亮率領,望臨安進發。
到石鑒鎮,探聽賊兵離鎮止十五裏。錢鏐與二鍾商議道:“我兵少,賊兵多,隻可智取,不可力敵,宜出奇兵應之。”乃選弓弩手二十名,自家率領,多帶良箭,伏山穀險要之處。先差炮手二人,伏於賊兵來路。一等賊兵過險,放炮為號,二十張強弓,一齊射之。鍾明、鍾亮各引一百人左右埋伏,準備策應。餘兵散布山穀,揚旗呐喊,以助兵勢。
分撥已定,黃巢兵早到。原來石鑒鎮山路險隘,止容一人一騎。賊先鋒率前隊兵度險,皆單騎魚貫而過。忽聽得一聲炮響,二十張勁弩齊發。賊人大驚,正不知多少人馬。賊先鋒身穿紅錦袍,手執方天畫戟,領插令字旗,跨一匹瓜黃戰馬,正揚威耀武而來,卻被弩箭中了頸項,倒身顛下馬來,賊兵大亂。鍾明、鍾亮引著二百人,呼風喝勢,兩頭殺出。賊兵著忙,又聽得四圍呐喊不絕,正不知多少軍馬,自相蹂踏。斬首五百餘級,餘賊潰散。
錢鏐全勝了一陣,想道:“此乃僥幸之計,可一用不可再也。若賊兵大至,三百人皆為齏粉矣。”此去三十裏外,有一村,名八百裏。引兵屯於彼處,乃對道旁一老媼說道:“若有人問你臨安兵的消息,但言屯八百裏就是。”
卻說黃巢聽得前隊在石鑒鎮失利,統領大軍,彌山蔽野而來。到得鎮上,不見一個官軍,遣人四下搜尋居民問信。少停,拿得老媼到來,問道:“臨安軍在那裏?”老媼答道:“屯八百裏。”再三問時,隻是說:“屯八百裏。”黃巢不知“八百裏”是地名,隻道官軍四集,屯了八百裏路之遠,乃歎道:“向者二十弓弩手,尚然敵他不過,況八百裏屯兵乎?杭州不可得也。”於是賊兵不敢停石鑒鎮上,徑望越州一路而去,臨安賴以保全。
再說越州觀察使劉漢宏,聽得黃巢兵到,一時不曾做得準備。乃遣人打話,情願多將金帛犒軍,求免攻掠。黃巢受其金帛,亦徑過越州而去。原來劉漢宏先為杭州刺史,董昌在他手下做裨將,充募兵使。因平了叛賊王郢之亂,董昌有功,就升做杭州刺史,劉漢宏卻升做越州觀察使。漢宏因董昌在他手下出身,屢屢欺侮。董昌不能堪,漸生嫌隙。今日巢賊經過越州,雖然不曾殺掠,卻費了許多金帛。訪知杭州到被董昌得勝報功,心中愈加不平。有門下賓客沈苛獻計道:“臨安退賊之功,皆賴兵馬使錢鏐用謀取勝。聞得錢鏐智勇足備,明公若馳咫尺之書,厚具禮幣,隻說越州賊寇未平,向董昌借錢鏐來此征剿。哄得錢鏐到此,或優待以結其心,或尋事以斬其首。董昌割去右臂,無能為矣。方今朝政顛倒,宦官弄權,官家威令不行。天下英雄,皆有割據一方之意。若吞並董昌,奄有杭、越,此霸王之業也。”劉漢宏為人,誌廣才疏,這一席話,正投其機,以手撫沈苛之背,連聲讚道:“吾心腹人所見極明,妙哉,妙哉!”即忙修書一嬁:
漢宏再拜,奉書於故人董公麾下:頃者巢賊猖獗,越州兵微將寡,難以備禦。聞麾下有兵馬使錢鏐,謀能料敵,勇稱冠軍。今貴州已平,乞念唇齒之義,遣鏐前來,協力拒賊。事定之後,功歸麾下。聊具金甲一副,名馬二匹,權表微忱,伏乞笑納。
原來董昌也有心疑忌劉漢宏,先期差人打聽越州事情,已知黃巢兵退。如今書上反說巢寇猖獗,其中必有緣故。即請錢鏐來商議。錢鏐道:“明公與劉觀察隙嫌已構,此不兩立之勢也。聞劉觀察自托帝王之胄,欲圖非望。巢賊在境,不發兵相拒,乃以金帛買和,其意不測。明公若假精兵二千付鏐,聲言相助。漢宏無謀,必欣然見納。乘便圖之,越州可一舉而定。於是表奏朝廷,坐漢宏以和賊謀叛之罪。朝廷方事姑息,必重獎明公之功。明公勳垂於竹帛,身安於泰山,豈非萬全之策乎?”
董昌欣然從之。即打發回書,著來使先去。隨後發精兵二千,付與錢鏐。臨行囑道:“此去見機而作,小心在意。”
卻說劉漢宏接了回書,知道董昌已遣錢鏐到來,不勝之喜,便與賓客沈苛商議。沈苛道:“錢鏐所領二千人,皆勝兵也。若縱之入城,實為難製。今俟其未來,預令人迎之,使屯兵於城外,獨召錢鏐相見。彼既無羽翼,惟吾所製。然後遣將代領其兵,厚加恩勞,使倒戈以襲杭州。疾雷不及掩耳,董昌可克矣。”劉漢宏又讚道:“吾心腹人所見極明,妙哉,妙哉!”即命沈苛出城迎候錢鏐,不在話下。
再說錢鏐領了二千軍馬,來到越州城外。沈苛迎住,相見禮畢,沈苛道:“奉觀察之命:城中狹小,不能容客兵,權於城外屯劄,單請將軍入城相會。”錢鏐已知劉漢宏掇賺之計,便將計就計,假意發怒道:“錢某本一介匹夫,荷察使不嫌愚賤,厚幣相招。某感察使知己之恩,願以肝腦相報。董刺史與察使外親內忌,不欲某來,又隻肯發兵五百人。某再三勉強,方許二千之數。某挑選精壯,一可當百,特來輔助察使,成百世之功業。察使不念某勤勞,親行犒勞,乃安坐城中,呼某相見,如呼下隸,此非敬賢之道!某便引兵而回,不願見察使矣。”說罷,仰麵歎雲:“錢某一片壯心,可惜,可惜!”沈苛隻認是真心,慌忙收科道:“將軍休要錯怪,觀察實不知將軍心事。容某進城對觀察說知,必當親自勞軍,與將軍相見。”說罷,飛馬入城去了。錢鏐分付手下心腹將校:如此如此。各人暗做準備。
且說劉漢宏聽沈苛回話,信以為然,乃殺牛宰馬,大發芻糧,為犒軍之禮。旌旗鼓樂前導,直到北門外館驛中坐下,等待錢鏐入見,指望他行偏裨見主將之禮。誰知錢鏐領著心腹二十餘人,昂然而入。對著劉漢宏拱手道:“小將甲胄在身,恕不下拜了。”氣得劉漢宏麵如土色。沈苛自覺失信,滿臉通紅,上前發怒道:“將軍差矣!常言:‘軍有頭,將有主。’尊卑上下,古之常禮。董刺史命將軍來與觀察助力,將軍便是觀察麾下之人。況董刺史出身觀察門下,尚然不敢與觀察敵體,將軍如此倨傲,豈小覷我越州無軍馬乎?”說聲未絕,隻見錢鏐大喝道:“無名小子,敢來饒舌!”將頭巾望上一捵,二十餘人,一齊發作。說時遲,那時快,錢鏐拔出佩劍,沈苛不曾防備,一儀剁下頭來。劉漢宏望館驛後便跑,手下跟隨的,約有百餘人,一齊上前,來拿錢鏐。怎當錢鏐神威雄猛,如砍瓜切菜,殺散眾人,徑往館驛後園來尋劉漢宏,並無蹤跡。隻見土牆上缺了一角,已知爬牆去了。錢鏐懊悔不迭,率領二千軍眾,便想攻打越州。看見城中已有準備,自己後軍無繼,孤掌難鳴,隻得撥轉旗頭,重回舊路。城中劉漢宏聞知錢鏐回軍,即忙點精兵五千,差驍將陸萃為先鋒,自引大軍隨後追襲。
卻說錢鏐也料定越州軍馬必來追趕,晝夜兼行。來到白龍山下,忽聽得一棒鑼聲,山中擁出二百餘人,一字兒撥開。為頭一個好漢,生得如何?怎生打扮?一頭裹金線唐巾,身穿綠錦衲襖。腰拴搭膊,腳套皮靴。掛一副弓箭袋,拿一柄潑風儀。生得濃眉大眼,紫麵拳須。私商船上有名人,廝殺場中無敵手。錢鏐出馬,上前觀看。那好漢見了錢鏐,撇下儀,納頭便拜。錢鏐認得是販鹽為盜的顧三郎,名喚顧全武,乃滾鞍下馬,扶起道:“三郎久別,如何卻在此處?”顧全武道:“自蒙大郎活命之恩,無門可補報。聞得黃巢兵到,欲待倡率義兵,保護地方,就便與大郎相會。後聞大郎破賊成功,為朝廷命官,又聞得往越州劉觀察處效用。不才聚起鹽徒二百餘人,正要到彼相尋幫助,何期此地相會?不知大郎回兵,為何如此之速?”錢鏐把劉漢宏事情,備細說了一遍。便道:“今日天幸得遇三郎,正有相煩之處。小弟算定劉漢宏必來追趕,因此連夜而行。他自恃先達,不以董刺史為意。又杭州是他舊治,追趕不著,必然直趨杭州,與董家索鬥。三郎率領二百人,暫住白龍山下,待他兵過,可行詐降之計。若兵臨杭州,隻看小弟出兵迎敵,三郎從中而起,漢宏可斬也。若斬了漢宏,便是你進身之階。小弟在董刺史前一力保薦,前程萬裏!不可有誤。”顧全武道:“大郎分付,無有不依。”兩人相別,各自去了。
卻說劉漢宏引兵追到越州界口,先鋒陸萃探知錢鏐星夜走回,來稟漢宏回軍。漢宏大怒道:“錢鏐小卒,吾為所侮,有何麵目回見本州百姓!杭州吾舊時管轄之地,董昌吾所薦拔。吾今親自引兵到彼,務要董昌殺了錢鏐,輸情服罪,方可恕饒。不然,誓不為人!”當下喝退陸萃,傳令起程,向杭州進發。行至富陽白龍山下,忽然一棒鑼聲,湧出二百餘人,一字兒擺開。為頭一個好漢,手執大儀,甚是凶勇。漢宏吃了一驚,正欲迎敵。隻見那漢約住儀頭,厲聲問道:“來將可是越州劉察使麼?”漢宏回言:“正是。”那好漢慌忙撇儀在地,拜伏馬前,道:“小人等候久矣。”劉漢宏問其來意。那漢道:“小人姓顧,名全武,乃臨安縣人氏。因販賣私鹽,被州縣訪名擒捉,小人一向在江湖上逃命。近聞同夥兄弟錢鏐出頭做官,小人特往投奔。何期他妒賢嫉能,貴而忘賤,不相容納,隻得借白龍山權住落草。昨日錢鏐到此經過,小人便欲殺之。爭奈手下眾寡不敵,怕不了事。聞此人得罪於察使,小人願為前部,少效犬馬之勞。”劉漢宏大喜,便教顧全武代了陸萃之職,分兵一千前行,陸萃改作後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