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日,來到杭州城下。此時錢鏐已見過董昌,預作準備。聞越州兵已到,董昌親到城樓上,叫道:“下官與察使同為朝廷命官,各守一方。下官並不敢得罪察使,不知到此何事?”劉漢宏大罵道:“你這背恩忘義之賊!若早識時務,斬了錢鏐,獻出首級,免動幹戈。”董昌道:“察使休怒,錢鏐自來告罪了。”隻見城門開處,一軍飛奔出來,來將正是錢鏐。左有鍾明,右有鍾亮,徑衝入敵陣,要拿劉漢宏。漢宏著了忙,急叫:“先鋒何在?”旁邊一將應聲道:“先鋒在此!”手起儀落,斬漢宏於馬下。把儀一招,錢鏐直殺入陣來,大呼:“降者免死!”五千人不戰而降,陸萃自刎而亡。斬漢宏者,乃顧全武也。
董昌看見斬了劉漢宏,大開城門收軍。錢鏐引顧全武見了董昌,董昌大喜!即將漢宏罪狀申奏朝廷,並列錢鏐以下諸將功次。那時朝廷多事,不暇究問,乃升董昌為越州觀察使,就代劉漢宏之位;錢鏐為杭州刺史,就代董昌之位;鍾明、鍾亮及顧全武俱有官爵。鍾起將親女嫁與錢鏐為夫人。董昌移鎮越州,將杭州讓與錢鏐。錢公、錢母都來杭州居住,一門榮貴,自不必說。
卻說臨安縣有個農民,在天目山下鋤田,鋤起一片小小石碑,鐫得有字幾行。農民不識,把與村中學究羅平看之。羅學究拭土辨認,乃是四句讖語。道是:
天目山垂兩乳長,龍飛鳳舞到錢塘。
海門一點巽峰起,五百年間出帝王。
後麵又鐫“晉郭璞記”四字。羅學究以為奇貨,留在家中。次日,開了石碑,走到杭州府,獻與錢鏐刺史,密陳天命。錢鏐看了,大怒道:“匹夫造言欺我?合當斬首!”羅學究再三苦求,方免。喝教亂棒打出,其碑就庭中毀碎。原來錢鏐已知此是吉讖,合應在自己身上。隻恐聲揚於外,故意不信。乃見他心機周密處。
再說羅學究被打,深恨刺史無禮,好意反成惡意。心生一計,“不若將此碑獻與越州董觀察,定有好處。”想:“此碑雖然毀碎,尚可湊看。”乃私賂守門吏卒,在庭中拾將出來。原來隻破作三塊,將字跡湊合,一毫不損。羅平心中大喜,依舊包裹石碑,取路到越州去。
行了二日,路上忽逢一簇人,攢擁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兒。那孩子手中提著一個竹籠,籠外覆著布幕,內中養著一隻小小翠鳥。羅平挨身上前,問其緣故。眾人道:“這小鳥兒,又非鸚哥,又非鵒,卻會說話。我們要問這孩子買他玩耍,還了他一貫足錢,還不肯。”話聲未絕,隻見那小鳥兒,將頭顛兩顛,連聲道:“皇帝董!皇帝董!”羅平問道:“這小鳥兒還是天生會話?還是教成的?”孩子道:“我爹在鄉裏砍柴,聽得樹上說話,卻是這畜生。將棲竿棲得來,是天生會話的。”羅平道:“我與你兩貫足錢,賣與我罷。”孩子得了兩貫錢,歡歡喜喜的去了。羅平捉了鳥籠,急急趕路。
不一日,來到越州,口稱有機密事,要見察使。董昌喚進,屏開從人,正要問時,那小鳥兒又在籠中叫道:“皇帝董!皇帝董!”董昌大驚,問道:“此何鳥也?”羅平道:“此鳥不知名色,天生會話,宜呼曰‘靈鳥’。”因於開中取出石碑,備陳來曆:“自晉初至今,正合五百之數。方今天子微弱,唐運將終。梁、晉二王,互相爭殺。天下英雄,皆有割據一方之意。錢塘原是察使創業之地,靈碑之出,非無因也。況靈鳥吉祥,明示天命。察使先破黃巢,再斬漢宏,威名方盛,遠近震悚。若乘此機會,用越、杭之眾,兼並兩浙,上可以窺中原,下亦不失為孫仲謀矣。”原來董昌見天下紛亂,久有圖霸之意,聽了這一席話,大喜道:“足下遠來,殆天賜我立功也。事成之日,即以本州觀察相酬。”於是拜羅平為軍師,招集兵馬,又於民間科斂,以充糧餉。命巧匠製就金絲籠子,安放“靈鳥”,外用蜀錦為衣罩之。又寫密書一嬁,差人送到杭州錢鏐,教他募兵聽用。
錢鏐見書,大驚道:“董昌反矣!”乃密表奏朝廷。朝廷即拜錢鏐為蘇、杭等州觀察。於是錢鏐更造杭城,自秦望山至於範浦,周圍七十裏。再奉表聞,加鎮海軍節度使,嬁開國公。董昌聞知朝廷累加錢鏐官爵,心中大怒,罵道:“賊狗奴,敢賣吾得官耶?吾先取杭州,以泄吾恨。”羅平諫道:“錢鏐異誌未彰,且新膺寵命,討之無名。不若詐稱朝命,先正王位,然後以尊臨卑,平定睦州,廣其兵勢。假道於杭,以臨湖州。待錢鏐不從,乘間圖之;若出兵相助,是明公不戰而得杭州矣,又何求乎?”董昌依其言,乃假裝朝廷詔命,嬁董昌為越王之職,使專製兩浙諸路軍馬,旗幟上都換了越王字號。又將靈碑及靈鳥宣示州中百姓,使知天意。民間三丁抽一,得兵五萬,號稱十萬,浩浩蕩蕩,殺奔睦州來。睦州無備,被董昌攻破了。停兵月餘,改換官吏。又選得精兵三萬人,軍威甚盛。自謂天下無敵,謀稱越帝。征兵杭州,欲攻湖州。錢鏐道:“越兵正銳,不可當也,不如迎之。待其兵頓湖州,遂乘其弊,無不勝矣。”於是先遣鍾明卑詞犒師,續後親領五千軍馬,願為前部自效。董昌大喜。行了數日,錢鏐偽稱有疾,暫留途中養病。董昌更不疑惑,催兵先進。
卻說錢鏐打聽越州兵去遠,乃引兵而歸。挑選精兵千人,假做越州軍旗號,遣顧全武為先鋒,來襲越州。又分付鍾明、鍾亮,各引精兵五百,潛屯餘杭之境,分付:“不可妄動。直待董昌還救越州時節,兵從此過,然後自後掩襲。他無心戀戰,必獲全勝。”分撥已定,乃對賓客鍾起道:“守城之事,專以相委。越州乃董賊巢穴,吾當親往觀變。若巢穴既破,董昌必然授首無疑矣。”乃自引精兵二千,接應顧全武軍馬。
卻說顧全武打了越州兵旗號,一路並無阻礙,直到越州城下。隻說催趲攻城火器,賺開城門,顧全武大喝道:“董昌僭號,背叛朝廷,錢節使奉詔來討,大軍十萬已在城外矣。”越州城中軍將,都被董昌帶去,留的都是老弱,誰敢拒敵?顧全武徑入府中,將偽世子董榮及一門老幼三百餘人,拘於一室,分兵守之。恰好杭州大軍已到,聞知顧全武得了城池,整軍而入,秋毫無犯。顧全武迎錢鏐入府,出榜安民已定,寫書一嬁,遣人往董昌軍中投遞。書曰:
鏐聞:天無二日,土無二王。今唐運雖衰,天命未改。而足下妄自矜大,僭號稱兵。凡為唐臣,誰不憤疾?鏐迫於公義,輒遣副將顧全武率兵討逆。兵聲所至,越人倒戈。足下全家,盡已就縛。若能見機伏罪,尚可全活。乞早自裁,以救一家之命。
卻說董昌攻打湖州不下,正在帳中納悶,又聽得“靈鳥”叫聲:“皇帝董,皇帝董!”董昌揭起錦罩看時,一個眼花,不見“靈鳥”,隻見一個血淋淋的人頭,在金絲籠內掛著。認得是劉漢宏的麵龐,唬得魂不附體,大叫一聲,驀然倒地。眾將急來救醒,定睛半晌,再看籠子內,都是點點血跡,果然沒了“靈鳥”。董昌心中大惡,急召羅軍師商議,告知其事,問道:“主何吉凶?”羅平心知不祥之兆,不敢直言,乃說道:“大越帝業,因斬劉漢宏而起。今漢宏頭現,此乃克敵之征也。”說猶未了,報道:“杭州差人下書。”董昌拆開看時,知道越州已破,這一驚非小。羅平道:“兵家虛虛實實,未可盡信。錢鏐托病回兵,必有異謀,故造言以煽惑軍心,明公休得自失主張。”董昌道:“雖則真偽未定,亦當回軍,還顧根本。”羅平叫將來使斬訖,恐泄漏消息,再教傳令:“並力攻城!”使城中不疑,夜間好辦走路。是日,攻打湖州,至晚方歇。捱到二更時分,拔寨都起。驍將薛明、徐福各引一萬人馬先行,董昌中軍隨後進發,卻將睦州帶來的三萬軍馬,與羅平斷後。湖州城中見軍馬已退,恐有詭計,不敢追襲。
且說徐、薛二將,引兵晝夜兼行,早到餘杭山下。正欲埋鍋造飯,忽聽得山凹裏連珠炮響,鼓角齊鳴,鍾明、鍾亮兩枝人馬,左右殺將出來。薛明接住鍾明廝殺,徐福接住鍾亮廝殺。徐、薛二將,雖然英勇,爭奈軍心惶惑,都無心戀戰,且晝夜奔走,俱已疲倦,怎當虎狼般這兩枝生力軍?自古道:“兵離將敗。”薛明看見軍伍散亂,心中著忙,措手不迭,被鍾明斬於馬下。拍馬來夾攻徐福,徐福敵不得二將,亦被鍾亮斬之。眾軍都棄甲投降。二鍾商議道:“越兵前部雖敗,董昌大軍隨後即至,眾寡不敵。不若分兵埋伏,待其兵已過去,從後擊之。彼知前部有失,必然心忙思竄,然後可獲全勝矣。”當下商量已定,將投降軍眾縱去,使報董昌消息。
卻說董昌大軍正行之際,隻見敗軍紛紛而至,報道:“徐、薛二將,俱已陣亡。”董昌心膽俱裂,隻得抖擻精神,麾兵而進。過了餘杭山下,不見敵軍,正在疑慮。隻聽後麵連珠炮響,兩路伏兵齊起,正不知多少人馬。越州兵爭先逃命,自相蹂踏,死者不計其數。直奔了五十餘裏,方才得脫。收拾敗軍,三停又折一停,隻等羅平後軍消息。誰知睦州兵雖然跟隨董昌,心中不順。今日見他回軍,幾個裨將商議,殺了羅平,將首級向二鍾處納降,並力來追董昌。董昌聞了此信,不敢走杭州大路,打寬轉打從臨安、桐廬一路而行。
這裏錢鏐早已算定,預先取鍾起來守越州,自起兵回杭州,等候董昌。卻教顧全武領一千人馬,在臨安山險處埋伏,以防竄逸。董昌行到臨安,軍無隊伍。正當爬山過險,卻不提防顧全武一枝軍衝出。當先顧全武一騎馬,一把儀,橫行直撞,逢人便殺,大喝:“降者免死!”軍士都拜伏於地,那個不要性命的,敢來交鋒?董昌見時勢不好,脫去金盔金甲,逃往村農家逃難,被村中綁縛獻出。顧全武想道:“越兵雖降,其勢甚眾,怕有不測。”一儀割了董昌首級,以絕越兵之意。重賞村農。
正欲下寨歇息,忽聽得山凹中鼓角震天。塵頭起處,軍馬無數而來。顧全武道:“此必越州軍後隊也。”綽儀上馬,準備迎敵。馬頭近處,那邊擁出二員大將,不是別人,正是鍾明、鍾亮,為追趕董昌到此。三人下馬相見,各敘功勳。是晚,同下寨於臨安地方。次日,拔寨都起。行了二日,正迎著錢鏐軍馬。
原來錢鏐哨探得董昌打從臨安遠轉,怕顧全武不能了事,自起大軍來接應。已知兩路人馬都已成功,合兵回杭州城來。真個是喜孜孜鞭敲金鐙響,笑吟吟齊唱凱歌回。顧全武獻董昌首級,二鍾獻薛明、徐福、羅平首級。錢鏐傳令:向越州監中取董昌家屬三百口,盡行誅戮,寫表報捷。此乃唐昭宗皇帝乾寧四年也。
那時中原多事,吳越地遠,朝廷力不能及。聞錢鏐討叛成功,上表申奏,大加歎賞。錫以鐵券、誥命,嬁為上柱國、彭城郡王,加中書令。未幾,進嬁越王。又改嬁吳王。潤、越等十四州,得專嬁拜。此時錢鏐誌得意滿,在杭州起造王府宮殿,極其壯麗。父親錢公已故,錢母尚存,奉養宮中,錦衣玉食,自不必說。鍾氏冊嬁王妃;鍾起為國相,同理政事;鍾明、鍾亮及顧全武俱為各州觀察使之職。
其年大水,江潮漲溢,城垣都被衝擊。乃大起人夫,築捍海塘,累月不就。錢鏐親往督工,見江濤洶湧,難以施功。錢鏐大怒,喝道:“何物江神?敢逆吾意!”命強弩數百,一齊對潮頭射去,波浪頓然斂息。不勾數日,捍海塘築完,命其門曰候潮門。
錢鏐歎道:“聞古人有雲:‘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耳。’”乃擇日往臨安,展拜祖父墳塋,用太牢祭享。旌旗鼓吹,振耀山穀。改臨安縣為衣錦軍,石鑒山名為衣錦山,用錦繡為被,蒙覆石鏡。設兵看守,不許人私看。初時所坐大石,嬁為衣錦石,大樹嬁為衣錦將軍,亦用錦繡遮纏。風雨毀壞,更換新錦。舊時所居之地,號為衣錦裏,建造牌坊。販鹽的擔兒,也裁個錦囊韜之,供養在舊居堂屋之內,以示不忘本之意。殺牛宰馬,大排筵席,遍召裏中故舊,不拘男婦,都來宴會。
其時有一鄰嫗,年九十餘歲,手提一壺白酒,一盤角黍,迎著錢鏐,嗬嗬大笑,說道:“錢婆留今日直恁長進,可喜,可喜!”左右正欲麼喝,錢鏐道:“休得驚動了他。”慌忙拜倒在地,謝道:“當初若非王婆相救,留此一命,怎有今日?”王婆扶起錢鏐,將白酒滿斟一甌送到,錢鏐一飲而盡;又將角黍供去,鏐亦啖之。說道:“錢婆留今日有得吃,不勞王婆費心,老人家好去自在。”命縣令撥裏中肥田百畝,為王婆養終之資。王婆稱謝而去。
隻見裏中男婦畢集,見了錢鏐蟒衣玉帶,天人般妝束,一齊下跪。錢鏐扶起,都教坐了,親自執觴送酒。八十歲以上者,飲金杯;百歲者,飲玉杯。那時飲玉杯者,也有十餘人。錢鏐送酒畢,自起歌曰:
三節還鄉掛錦衣,吳越一王駟馬歸。
天明明兮愛日揮,百歲荏兮會時稀。
父老皆是村民,不解其意,麵麵相覷,都不做聲。錢鏐覺他意不歡暢,乃改為吳音再歌。歌曰:
你輩見儂底歡喜,別是一般滋味子。
長在我儂心子裏,我儂斷不忘記你。
歌罷,舉座歡笑,都拍手齊和。是日,盡歡而罷。明日又會。如此三日,各各有絹帛賞賜。開賭場的戚漢老已故,召其家,厚賜之。仍歸杭州。
後唐王禪位於梁,梁王朱全忠改元開平,嬁錢鏐為吳越王,尋授天下兵馬都元帥。錢鏐雖受王嬁,其實與皇帝行動不殊,一般出警入蹕,山呼萬歲。據歐陽公《五代史·敘》說,吳越亦曾稱帝改元,至今杭州各寺院有天寶、寶大、寶正等年號,皆吳越所稱也。自錢鏐王吳越,終身無鄰國侵擾,享年八十有一而終,諡曰“武肅”。傳子元瓘,元瓘傳子佐,佐傳弟俶。宋太祖陳橋受禪之後,錢俶來朝。到宋太宗嗣位,錢俶納土歸朝,改嬁鄧王。錢氏獨霸吳越凡九十八年,天目山石碑之讖,應於此矣。後人有詩讚雲:
將相本無種,帝王自有真。昔年鹽盜輩,今日錦衣人。
石鑒呈形異,廖生決相神。笑他皇帝董,碑讖枉殘身。
(《喻世明言》卷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