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仲舉題詩遇上皇(1 / 3)

南宋朝一個貧士,也是成都府人,在濯錦江居住,亦因詞篇遭際,衣錦還鄉。此人姓俞名良,字仲舉,年登二十五歲,幼喪父母,娶妻張氏。這秀才日夜勤攻詩史,滿腹文章。時當春榜動,選場開,廣招天下人才,赴臨安應舉。俞良便收拾琴劍書箱,擇日起程。親朋餞送。分付渾家道:“我去求官,多則三年,少則一載。但得一官半職,即便回來。”道罷相別,跨一蹇驢而去。

不則一日,行至中途,偶染一疾,忙尋客店安下,心中煩惱。不想病了半月,身邊錢物使盡,隻得將驢兒賣了做盤纏。又怕誤了科場日期,隻得買雙草鞋穿了,自背書囊而行。不數日,腳都打破了,鮮血淋漓,於路苦楚。心中想道:“幾時得到杭州!”看著那雙腳,作一詞以述開抱,名《瑞鶴仙》:

春闈期近也,望帝京迢遞,猶在天際。懊恨這雙腳底,不慣行程,如今怎免得拖泥帶水。痛難禁,芒鞋五耳倦行時,著意溫存,笑語甜言安慰。爭氣扶持我去,選得官來,那時賞你穿對朝靴,安排在轎兒裏。抬來抬去,飽餐羊肉滋味,重教細膩。更尋對小小腳兒,夜間伴你。

不則一日,已到杭州。至貢院前橋下,有個客店,姓孫,叫做孫婆店,俞良在店中安歇了。過不多幾日,俞良入選場已畢,俱各伺候掛榜。隻說舉子們,元來卻有這般苦處。假如俞良八千有餘多路,來到臨安,指望一舉成名,爭奈時運未至,龍門點額,金榜無名。俞良心中好悶,眼中流淚,自尋思道:“千鄉萬裏,來到此間,身邊囊篋消然,如何勾得回鄉?”不免流落杭州。每日出街,有些銀兩,隻買酒吃,消愁解悶。看看窮乏,初時還有幾個相識看覷他,後麵蒿惱人多了,被人憎嫌。但遇見一般秀才上店吃酒,俞良便入去投謁,每日吃兩碗餓酒,爛醉了歸店中安歇。孫婆見了,埋冤道:“秀才,你卻少了我房錢不還,每日吃得大醉,卻有錢買酒吃!”俞良也不分說。每日早間,問店小二討些湯洗了麵,便出門。“長篇見宰相,短卷謁公卿”,搪得幾碗酒吃,吃得爛醉,直到昏黑,便歸客店安歇。每日如是。

一日,俞良走到眾安橋,見個茶坊,有幾個秀才在裏麵,俞良便挨身入去坐地。隻見茶博士向前唱個喏,問道:“解元吃甚麼茶?”俞良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早飯也不曾吃,卻來問我吃茶。身邊銅錢又無,吃了卻捉甚麼還他?”便道:“我約一個相識在這裏等,少間客至來問。”茶博士自退。俞良坐於門首,隻要看一個相識過,卻又遇不著。正悶坐間,隻見一個先生,手裏執著一個招兒,上麵寫道“如神見”。俞良想是個算命先生,且算一命看。則一請,請那先生入到茶坊裏坐定。俞良說了年月日時,那先生便算。茶博士見了道:“這是他等的相識來了。”便向前問道:“解元吃甚麼茶?”俞良分付:“點兩個椒花來。”二人吃罷。先生道:“解元好個造物!即目三日之內,有分遇大貴人發跡,貴不可言。”俞良聽說,自想:“我這等模樣,幾時能勾發跡?眼下茶錢也沒得還。”便做個意頭,抽身起道:“先生,我若真個發跡時,卻得相謝。”便起身走。茶博士道:“解元,茶錢!”俞良道:“我隻借坐一坐,你卻來問我茶,我那得錢還?先生說我早晚發跡,等我好了,一發還你。”掉了便走。先生道:“解元,命錢未還。”俞良道:“先生得罪,等我發跡,一發相謝。”先生道:“我方才出來,好不順溜!”茶博士道:“我沒興,折了兩個茶錢!”當下自散。

俞良又去趕趁,吃了幾碗餓酒。直到天晚,酩酊爛醉,踉踉蹌蹌,到孫婆店中,昏迷不醒,睡倒了。孫婆見了,大罵道:“這秀才好沒道理!少了我若幹房錢不肯還,每日吃得大醉。你道別人請你,終不成每日有人請你?”俞良便道:“我醉自醉,幹你甚事?別人請不請,也不幹你事!”孫婆道:“老娘情願折了許多時房錢,你明日便出門去。”俞良帶酒胡言漢語,便道:“你要我去,再與我五貫錢,我明日便去。”孫婆聽說,笑將起來道:“從不曾見恁般主顧!白住了許多時店房,到還要詐錢撒潑,也不像斯文體麵。”俞良聽得,罵將起來道:“我有韓信之誌,你無漂母之仁。我俞某是個飽學秀才,少不得今科不中來科中,你就供養我到來科,打甚麼緊?”乘著酒興,敲台打凳,弄假成真起來。孫婆見他撒酒風,不敢惹他,關了門,自進去了。俞良弄了半日酒,身體困倦,跌倒在床鋪上,也睡去了。五更酒醒,想起前情,自覺慚愧,欲要不別而行,又沒個去處,正在兩難。

卻說孫婆與兒子孫小二商議,沒奈何,隻得破兩貫錢,倒去陪他個不是,央及他動身。若肯輕輕撒開,便是造化。俞良本待不受,其奈身無半文,隻得忍著羞,收了這兩貫錢,作謝而去。心下想道:“臨安到成都,有八千裏之遙,這兩貫錢,不勾吃幾頓飯,卻如何盤費得回去?”出了孫婆店門,在街坊上東走西走,又沒尋個相識處。走到飯後,肚裏又饑,心中又悶,身邊隻有兩貫錢,買些酒食吃飽了,跳下西湖,且做個飽鬼。當下一徑走出湧金門外西湖邊,見座高樓,上麵一麵大牌,朱紅大書:“豐樂樓”。隻聽得笙簧繚繞,鼓樂喧天。俞良立定腳打一看時,隻見門前上下首立著兩個人,頭戴方頂樣頭巾,身穿紫衫,腳下絲鞋淨襪,叉著手,看著俞良道:“請坐!”俞良見請,欣然而入。直走到樓上,揀一個臨湖傍檻的兒坐下。隻見一個當日的酒保,便向俞良唱個喏:“覆解元,不知要打多少酒?”俞良道:“我約一個相識在此。你可將兩雙箸放在桌上,鋪下兩隻盞,等一等來問。”酒保見說,便將酒缸、酒提、匙、箸、盞、楪,放在麵前,盡是銀器。俞良口中不道,心中自言:“好富貴去處,我卻這般生受!隻有兩貫錢在身邊,做甚用?”少頃,酒保又來問:“解元要多少酒打來?”俞良便道:“我那相識,眼見的不來了。你與我打兩角酒來。”酒保便應了,又問:“解元,要甚下酒?”俞良道:“隨你把來。”當下酒保隻當是個好客,折莫甚新鮮果品、可口肴饌、海鮮、案酒之類,鋪排麵前,般般都有。將一個銀酒缸盛了兩角酒,安一把杓兒,酒保頻將酒蕩。俞良獨自一個,從晌午前直吃到日晡時後,麵前按酒,吃得闌殘。俞良手撫雕欄,下視湖光,心中愁悶。喚將酒保來:“煩借筆硯則個。”酒保道:“解元借筆硯,莫不是要題詩賦?卻不可汙了粉壁,本店自有詩牌。若是汙了粉壁,小人今日當直,便折了這一日日事錢。”俞良道:“恁地時,取詩牌和筆硯來。”須臾之間,酒保取到詩牌筆硯,安在桌上。俞良道:“你自退,我教你便來,不叫時休來。”當下酒保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