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路免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一日行至汾州介休縣地方。這赤麒麟原是千裏龍駒馬,追風逐電,自清油觀至汾州不過三百裏之程,不勾名馬半日馳驟。一則公子步行,恐奔赴不及,二則京娘女流不慣馳騁,所以控轡緩緩而行。兼之路上賊寇生發,須要慢起早歇,每日止行一百餘裏。公子是日行到一個土岡之下,地名黃茅店。當初原有村落,因世亂人荒,都逃散了,還存得個小小店兒。日色將晡,前途曠野,公子對京娘道:“此處安歇,明日早行罷。”京娘道:“但憑尊意。”店小二接了包裹,京娘下馬,去了雪帽。小二一眼瞧見,舌頭吐出三寸,縮不進去,心下想道:“如何有這般好女子!”小二牽馬係在屋後,公子請京娘進了店房坐下,小二哥走來踮著呆看。公子問道:“小二哥有甚話說?”小二道:“這位小娘子,是客官甚麼人?”公子道:“是俺妹子。”小二道:“客官,不是小人多口,千山萬水,途間不該帶此美貌佳人同走。”公子道:“為何?”小二道:“離此十五裏之地,叫做介山,地曠人稀,都是綠林中好漢出沒之處。倘若強人知道,隻好白白裏送與他做壓寨夫人,還要貼他個利市。”公子大怒,罵道:“賊狗大膽,敢虛言恐唬客人!”照小二麵門一拳打去。小二口吐鮮血,手掩著臉,向外急走去了,店家娘就在廚下發話。京娘道:“恩兄忒性躁了些。”公子道:“這廝言語不知進退,怕不是良善之人,先教他曉得俺些手段!”京娘道:“既在此借宿,惡不得他。”公子道:“怕他則甚?”
京娘便到廚下與店家娘相見,將好言好語穩貼了他半晌。店家娘方才息怒,打點動火做飯。
京娘歸房,房中尚有餘光,還未點燈。公子正坐,與京娘講話。隻見外麵一個人入來,到房門口探頭探腦。公子大喝道:“什麼人敢來瞧俺腳色?”那人道:“小人自來尋小二哥閑話,與客官無幹。”說罷,到廚房下,與店家娘唧唧噥噥的講了一會方去。公子看在眼裏,早有三分疑心。燈火已到,店小二隻是不回。店家娘將飯送到房裏,兄妹二人吃了晚飯,公子教京娘掩上房門先寢,自家隻推水火,帶了儀棒繞屋而行。約莫二更時分,隻聽得赤麒麟在後邊草屋下有嘶喊踢跳之聲。此時十月下旬,月光初起,公子悄步上前觀看,一個漢子被馬踢倒在地。見有人來,務能的掙?起來就跑。公子知是盜馬之賊,追趕了一程,不覺數裏,轉過溜水橋邊,不見了那漢子。隻見對橋一間小屋,裏麵燈燭輝煌,公子疑那漢子躲匿在內,步進看時,見一個白須老者,端坐於土床之上,在那裏誦經。那老者見公子進門,慌忙起身施禮。公子答揖,問道:“長者所誦何經?”老者道:“《天皇救苦經》。”公子道:“誦他有甚好處?”老者道:“老漢見天下分崩,要保佑太平天子早出,掃蕩煙塵,救民於塗炭。”公子聽得此言,暗合其機,心中也歡喜。公子又問道:“此地賊寇頗多,長者可知他的行藏麼?”老者道:“貴人莫非是同一位騎馬女子,下在坡下茅店裏的?”公子道:“然也。”老者道:“幸遇老夫,險些兒驚了貴人。”公子問其緣故。老者請公子上坐,自己傍邊相陪,從容告訴道:“這介山新生兩個強人,聚集嘍囉,打家劫舍,擾害汾潞地方。一個叫做滿天飛張廣兒,一個叫做著地滾周進。半月之間不知那裏搶了一個女子,二人爭娶未決,寄頓他方,待再尋得一個來,各成婚配。這裏一路店家,都是那強人分付過的,但訪得有美貌佳人,疾忙報他,重重有賞。晚上貴人到時,那小二便去報與周進知道,先差野火兒姚旺來探望虛實,說道:‘不但女子貌美,兼且騎一匹駿馬,單身客人,不足為懼。’有個千裏腳陳名,第一善走,一日能行三百裏,賊人差他先來盜馬,眾寇在前麵赤鬆林下屯紮。等待貴人五更經過,便要搶劫。貴人須要防備!”公子道:“原來如此!長老何以知之?”老者道:“老漢久居於此,動息都知,見賊人切不可說出老漢來。”公子謝道:“承教了。”綽棒起身,依先走回,店門兀自半開,公子捱身而入。
卻說店小二為接應陳名盜馬,回到家中,正在房裏與老婆說話。老婆暖酒與他吃,見公子進門,閃在燈背後去了。公子心生一計,便叫京娘問店家討酒吃。店家娘取了一把空壺,在房門口酒缸內舀酒。公子出其不意,將鐵棒照腦後一下,打倒在地,酒壺也撇在一邊。小二聽得老婆叫苦,也取樸儀趕出房來,怎當公子以逸待勞,手起棍落,也打翻了。再複兩棍,都結果了性命。京娘大驚,急救不及。問其打死二人之故,公子將老者所言,敘了一遍。京娘嚇得麵如土色,道:“如此途路難行,怎生是好?”公子道:“好歹有趙某在此,賢妹放心!”公子撐了大門,就廚下暖起酒來,飲個半醉,上了馬料,將鑾鈴塞口,使其無聲。紮縛包裹停當,將兩個屍首拖在廚下柴堆上,放起火來,前後門都放了一把火。看火勢盛了,然後引京娘上馬而行。此時東方漸白,經過溜水橋邊,欲再尋老者問路,不見了誦經之室,但見土牆砌的三尺高,一個小小廟兒,廟中社公坐於傍邊。方知夜間所見,乃社公引導。公子想道:“他呼我為貴人,又見我不敢正坐,我必非常人也!他日倘然發跡,當加嬁號。”公子催馬前進,約行了數裏,望見一座鬆林,如火雲相似。公子叫聲:“賢妹慢行,前麵想是赤鬆林了……”言猶未畢,草荒中鑽出一個人來,手執鋼叉,望公子便搠。公子會者不忙,將鐵棒架住。那漢且鬥且走,隻要引公子到林中去。激得公子怒起,雙手舉棒,喝聲:“著!”將半個天靈蓋劈下,那漢便是野火兒姚旺。公子叫京娘約馬暫住:“俺到前麵林子裏結果了那夥毛賊,和你同行。”京娘道:“恩兄仔細!”公子放步前行。
那赤鬆林下著地滾周進,屯住四五十嘍囉。聽得林子外腳步響,隻道是姚旺伏路報信,手提長槍,鑽將出來,正迎著公子。公子知是強人,並不打話,舉棒便打,周進挺槍來敵。約鬥上二十餘合,林子內嘍囉知周進遇敵,篩起鑼一齊上前,團團圍住。公子道:“有本事的都來!”公子一條鐵棒,如金龍罩體,玉蟒纏身,迎著棒似秋葉翻風,近著身如落花墜地。打得三分四散,七零八落。周進膽寒起來,槍法亂了,被公子一棒打倒。眾嘍囉發聲喊,都落荒亂跑。公子再複一棒,結果了周進。回步已不見了京娘。急往四下抓尋,那京娘已被五六個嘍囉,簇擁過赤鬆林了。公子急忙趕上,大喝一聲:“賊徒那裏走!”眾嘍囉見公子追來,棄了京娘,四散去了。公子道:“賢妹受驚了!”京娘道:“適才嘍囉內有兩個人,曾跟隨響馬到清油觀,原認得我。方才說:‘周大王與客人交手,料這客人鬥大王不過,我們先送你在張大王那邊去。’”公子道:“周進這廝,已被俺剿除了。隻不知張廣兒在於何處。”京娘道:“隻願你不相遇更好。”公子催馬快行。
約行四十餘裏,到一個市鎮。公子腹中饑餓,帶住轡頭,欲要扶京娘下馬上店。隻見幾個店家都忙亂亂的安排炊爨,全不來招架行客。公子心疑,因帶有京娘,怕得生事,牽馬過了店門。隻見家家閉戶,到盡頭處,一個小小人家,也關著門。公子心下奇怪,去敲門時,沒人答應。轉身到屋後,將馬拴在樹上,輕輕的去敲他後門。裏麵一個老婆婆,開出來看了一看,意中甚是惶懼。公子慌忙跨進門內,與婆婆作揖,道:“婆婆休訝,俺是過路客人,帶有女眷,要借婆婆家中火,吃了飯就走的。”婆婆撚神撚鬼的叫:“噤聲!”京娘亦進門相見,婆婆便將門閉了。公子問道:“那邊店裏安排酒會,迎接什麼官府?”婆婆搖手道:“客人休管閑事!”公子道:“有甚閑事,直恁利害?俺是遠方客人,煩婆婆說明則個!”婆婆道:“今日滿天飛大王在此經過,這鄉村斂錢備飯,買靜求安。老身有個兒子,也被店中叫去相幫了。”公子聽說,思想:“原來如此。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與他個幹淨,絕了清油觀的禍根罷!”公子道:“婆婆,這是俺妹子,為還南嶽香願到此,怕逢了強徒,受他驚恐。有煩婆婆家藏匿片時,等這大王過去之後方行,自當厚謝。”婆婆道:“好位小娘子,權躲不妨事,隻客官不要出頭惹事。”公子道:“俺男子漢自會躲閃,且到路傍,打聽消息則個。”婆婆道:“仔細!有見成饃饃,燒口熱水,等你來吃,飯卻不方便。”
公子提棒仍出後門,欲待乘馬前去迎他一步,忽然想道:“俺在清油觀中說出了‘千裏步行’,今日為懼怕強賊乘馬,不算好漢!”遂大踏步奔出路頭,心生一計,複身到店家,大盼盼的叫道:“大王即刻到了,灑家是打前站的,你下馬飯完也未?”店家道:“都完了。”公子道:“先擺一席與灑家吃。”眾人積威之下,誰敢辨其真假?還要他在大王麵前方便,大魚大肉,熱酒熱飯,隻顧搬將出來。公子放量大嚼,吃到九分九,外麵沸傳:“大王到了,快擺香案!”公子不慌不忙,取了護身龍,出外看時,隻見十餘對槍儀棍棒,擺在前導,到了店門,一齊跪下。那滿天飛張廣兒騎著高頭駿馬,千裏腳陳名執鞭緊隨。背後又有三五十嘍囉,十來乘車輛簇擁。你道一般兩個大王,為何張廣兒恁般齊整?那強人出入聚散,原無定規;況且聞說單身客人,也不在其意了,所以周進未免輕敵。這張廣兒分路在外行劫,因千裏腳陳名報道二大王已拿得有美貌女子,請他到介山相會,所以整齊隊伍而來,行村過鎮,壯觀威儀。公子隱身北牆之側,看得真切,等待馬頭相近,大喊一聲道:“強賊看棒!”從人叢中躍出,如一隻老鷹半空飛下。說時遲,那時快。那馬驚駭,望前一跳,這裏棒勢去得重,打折了馬的一隻前蹄。那馬負疼就倒,張廣兒身鬆,早跳下馬。背後陳名持棍來迎,早被公子一棒打番。張廣兒舞動雙儀,來鬥公子。公子騰步到空闊處,與強人放對。鬥上十餘合,張廣兒一儀砍來,公子棍起中其手指。廣兒右手失儀,左手便覺沒勢,回步便走。公子喝道:“你綽號滿天飛,今日不怕你飛上天去!”趕進一步,舉棒望腦後劈下,打做個肉粑。可憐兩個有名的強人,雙雙死於一日之內。眾嘍囉卻待要走,公子大叫道:“俺是汴京趙大郎,自與賊人張廣兒、周進有仇,今日都已剿除了,並不幹眾人之事!”眾嘍囉棄了槍儀,一齊拜倒在地,道:“俺們從不見將軍恁般英雄,情願伏侍將軍為寨主!”公子嗬嗬大笑,道:“朝中世爵,俺尚不希罕,豈肯做落草之事!”公子看見眾嘍囉中,陳名亦在其內,叫出問道:“昨夜來盜馬的就是你麼?”陳名叩頭服罪。公子道:“且跟我來,賞你一餐飯。”眾人都跟到店中。公子分付店家:“俺今日與你地方除了二害。這些都是良民,方才所備飯食,都著他飽餐,俺自有發放。其管待張廣兒一席留著,俺有用處。”店主人不敢不依。眾人吃罷,公子叫陳名道:“聞你日行三百裏,有用之才,如何失身於賊人?俺今日有用你之處,你肯依否?”陳名道:“將軍若有所委,不避水火!”公子道:“俺在汴京,為打了禦花園,又鬧了禦勾欄,逃難在此。煩你到汴京打聽事體如何?半月之內,可在太原清油觀趙知觀處等候我,不可失信!”公子借筆硯寫了叔父趙景清家書,把與陳名。將賊人車輛財帛,打開分三分,一分散與市鎮人家,償其向來騷擾之費。就將打死賊人屍首及槍儀等項,著眾人自去解官請賞。其一分眾嘍囉分去為衣食之資,各自還鄉生理。其一分又剖為兩分,一半賞與陳名為路費,一半寄與清油觀修理降魔殿門窗。公子分派已畢,眾心都伏,各各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