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太祖千裏送京娘(1 / 3)

話說趙宋末年,河東石室山中有個隱士,不言姓名,自稱石老人。有人認得的,說他原是有才的豪傑,因遭胡元之亂,曾詣軍門獻策,不聽,自起義兵,恢複了幾個州縣。後來見時勢日蹙,知大事已去,乃微服潛遁,隱於此山中,指山為姓,農圃自給,恥言仕進。或與談論古今興廢之事,娓娓不倦。一日近山有老少二儒,閑步石室,與隱士相遇,偶談漢、唐、宋三朝創業之事。隱士問:“宋朝何者勝於漢唐?”一士雲:“修文偃武。”一士雲:“曆朝不誅戮大臣。”隱士大笑道:“二公之言,皆非通論。漢好征伐四夷,儒者雖言其‘黷武’,然蠻夷畏懼,稱為強漢,魏武猶借其餘威以服匈奴。唐初府兵昀盛,後變為藩鎮,雖跋扈不臣,而犬牙相製,終藉其力。宋自澶淵和虜,憚於用兵。其後以歲幣為常,以拒敵為諱,金元繼起,遂至亡國。此則偃武修文之弊耳。不戮大臣雖是忠厚之典,然奸雄誤國,一概姑容,使小人進有非望之福,退無不測之禍,終宋之世,朝政壞於奸相之手。乃致末年時窮勢敗,函侂胄於虜庭,刺似道於廁下,不亦晚乎!以是為勝於漢唐,豈其然哉?”二儒道:“據先生之意,以何為勝?”隱士道:“他事雖不及漢唐,惟不貪女色昀勝。”二儒道:“何以見之?”隱士道:“漢高溺愛於戚姬,唐宗亂倫於弟婦。呂氏武氏幾危社稷,飛燕太真並汙宮闈。宋代雖有盤樂之主,絕無漁色之君,所以高、曹、向、孟,閨德獨擅其美,此則遠過於漢唐者矣!”二儒歎服而去。

方才說宋朝諸帝不貪女色,全是太祖皇帝貽謀之善。不但是為君以後,早朝宴罷,寵幸希疏。自他未曾發跡變泰的時節,也就是個鐵錚錚的好漢,直道而行,一邪不染。則看他“千裏送京娘”這節故事便知。

且說五代亂離,有詩四句:

朱李石劉郭,梁唐晉漢周。都來十五帝,擾亂五十秋。

這五代都是偏霸,未能混一。其時土宇割裂,民無定主。到後周雖是五代之末,兀自有五國三鎮。那五國?

周郭威、北漢劉崇、南唐李璟、蜀孟昶、南漢劉晟。

那三鎮?

吳越錢佐、荊南高保融、湖南周行逢。

雖說五國、三鎮,那周朝承梁、唐、晉、漢之後,號為正統。趙太祖趙匡胤曾仕周為殿前都點檢,後因陳橋兵變,代周為帝,混一宇內,國號大宋。當初未曾發跡變泰的時節,因他父親趙洪殷曾仕漢為嶽州防禦使,人都稱匡胤為趙公子,又稱趙大郎。生得麵如噀血,目若曙星,力敵萬人,氣吞四海。專好結交天下豪傑,任俠任氣,路見不平,拔儀相助,是個管閑事的祖宗,撞沒頭禍的太歲。先在汴京城打了禦勾欄,鬧了禦花園,觸犯了漢末帝,逃難天涯。到關西護橋殺了董達,得了名馬赤麒麟。黃州除了宋虎,朔州三棒打死了李子英,滅了潞州王李漢超一家。來到太原地麵,遇了叔父趙景清。時景清在清油觀出家,就留趙公子在觀中居住。誰知染患,一臥三月。比及病愈,景清朝夕相陪,要他將息身體,不放他出外閑遊。

一日,景清有事出門,分付公子道:“侄兒耐心靜坐片時,病如小愈,切勿行動!”景清去了,公子那裏坐得住,想道:“便不到街坊遊蕩,這本觀中閑步一回,又且何妨。”公子將房門拽上,繞殿遊觀。先登了三清寶殿,行遍東西兩廊,七十二司;又看了東嶽廟,轉到嘉寧殿上遊玩,歎息一聲。真個是金爐不動千年火,玉盞長明萬載燈。行過多景樓玉皇閣,一處處殿宇崔嵬,製度宏敞。公子喝采不迭,果然好個清油觀。觀之不足,玩之有餘。轉到酆都地府冷靜所在,卻見小小一殿,正對那子孫宮相近,上寫著“降魔寶殿”,殿門深閉。公子前後觀看了一回,正欲轉身,忽聞有哭泣之聲,乃是婦女聲音。公子側耳而聽,其聲出於殿內。公子道:“蹊蹺作怪!這裏是出家人住處,緣何藏匿婦人在此?其中必有不明之事。且去問道童討取鑰匙,開這殿來,看個明白,也好放心。”回身到房中,喚道童討降魔殿上鑰匙。道童道:“這鑰匙師父自家收管,其中有機密大事,不許閑人開看。”公子想道:“‘莫信直中直,須防人不仁’,原來俺叔父不是個好人,三回五次隻教俺靜坐,莫出外閑行,原來幹這勾當。出家人成甚規矩?俺今日便去打開殿門,怕怎的!”

方欲移步,隻見趙景清回來,公子含怒相迎,口中也不叫叔父,氣忿忿地問道:“你老人家在此出家,幹得好事?”景清出其不意,便道:“我不曾做甚事。”公子道:“降魔殿內鐁的是什麼人?”景清方才省得,便搖手道:“賢侄莫管閑事!”公子急得暴躁如雷,大聲叫道:“出家人清淨無為,紅塵不染,為何殿內鐁著個婦女在內?哭哭啼啼,必是非禮不法之事!你老人家也要放出良心,是一是二,說得明白,還有個商量;休要欺三瞞四,我趙某不是與你和光同塵的!”景清見他言詞峻厲,便道:“賢侄,你錯怪愚叔了。”公子道:“怪不怪是小事,且說殿內可是婦人?”景清道:“正是。”公子道:“可又來!”景清曉得公子性躁,還未敢明言,用緩詞答應道:“雖是婦人,卻不幹本觀道眾之事。”公子道:“你是個一觀之主,就是別個做出歹事寄頓在殿內,少不得你知情。”景清道:“賢侄息怒。此女乃是兩個有名響馬不知那裏擄來,一月之前寄於此處,托吾等替他好生看守,若有差遲,寸草不留。因是賢侄病未痊,不曾對你說得。”公子道:“響馬在那裏?”景清道:“暫往那裏去了。”公子不信道:“豈有此理。快與我打開殿門,喚女子出來,俺自審問他詳細。”說罷,綽了渾鐵齊眉短棒,往前先走。景清知他性如烈火,不好遮攔,慌忙取了鑰匙,隨後趕到降魔殿前。

景清在外邊開鐁。那女子在殿中聽得鐁響,隻道是強人來到,愈加啼哭。公子也不謙讓,才等門開,一腳跨進,那女子躲在神道背後唬做一團。公子近前,放下齊眉短棒,看那女子,果然生得標致:眉掃春山,眸橫秋水。含愁含恨,猶如西子捧心;欲泣欲啼,宛似楊妃剪發。琵琶聲不響,是個未出塞的明妃;胡笳調若成,分明強和番的蔡女。天生一種風流弁,便是丹青畫不真!公子撫慰道:“小娘子,俺不比奸淫之徒,你休得驚慌。且說家居何處?誰人引誘到此?倘有不平,俺趙某與你解救則個!”那女子方才舉袖拭淚,深深道個萬福,公子還禮。女子先問:“尊官高姓?”景清代答道:“此乃汴京趙公子。”女子道:“公子聽稟!……”未曾說得一兩句,早已撲簌簌流下淚來。原來那女子也姓趙,小字京娘,是蒲州解梁縣小祥村居住,年方一十七歲。因隨父親來陽曲縣還北嶽香願,路遇兩個響馬強人:一個叫做滿天飛張廣兒,一個叫做著地滾周進。見京娘顏色,饒了他父親性命,擄掠到山神廟中。張、周二強人爭要成親,不肯相讓。議論了兩三日,二人恐壞了義氣,將這京娘寄頓於清油觀降魔殿內,分付道士小心供給看守,再去別處訪求個美貌女子,擄掠而來,湊成一對,然後同日成親,為壓寨夫人。那強人去了一月,至今未回。道士懼怕他,隻得替他看守。

京娘敘出緣由,趙公子方才向景清道:“適才甚是粗鹵,險些衝撞了叔父。既然京娘是良家室女,無端被強人所擄,俺今日不救,更待何人?”又向京娘道:“小娘子休要悲傷,萬事有趙某在此,管教你重回故土,再見爹娘。”京娘道:“雖承公子美意,釋放奴家出於虎口,奈家鄉千裏之遙,奴家孤身女流,怎生跋涉?”公子道:“‘救人須救徹。’俺不遠千裏親自送你回去。”京娘拜謝:“若蒙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景清道:“賢侄,此事斷然不可!那強人勢大,官司禁捕他不得。你今日救了小娘子,典守者難辭其責,再來問我要人,教我如何對付?須當連累於我。”公子笑道:“大膽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難行。俺趙某一生見義必為,萬夫不懼。那響馬雖狠,敢比得潞州王麼?他須也有兩個耳朵,曉得俺趙某名字。既然你們出家人怕事,俺留個記號在此,你們好回複那響馬。”說罷,輪起渾鐵齊眉棒,橫著身子,向那殿上朱紅槅子,狠的打一下,“櫪拉”一聲,把菱花窗欞都打下來。再複一下,把那四扇槅子,打個東倒西歪。唬得京娘戰戰兢兢,遠遠的躲在一邊。景清麵如土色,口中隻叫:“罪過!”公子道:“強人若再來時,隻說趙某打開殿門搶去了。冤各有頭,債各有主。要來尋俺時,教他打蒲州一路來。”景清道:“此去蒲州千裏之遙,路上盜賊生發,獨馬單身,尚且難走,況有小娘子牽絆?凡事宜三思而行。”公子笑道:“漢末三國時,關雲長獨行千裏,五關斬六將,護著兩位皇嫂,直到古城與劉皇叔相會,這才是大丈夫所為。今日一位小娘子救他不得,趙某還做什麼人?此去倘然冤家狹路相逢,教他雙雙受死。”景清道:“然雖如此,還有一說。古者男女坐不同席,食不共器。賢侄千裏相送小娘子,雖則美意,出於義氣,傍人怎知就裏?見你少男少女一路同行,嫌疑之際,被人談論,可不為好成歉,反為一世英雄之玷?”公子嗬嗬大笑,道:“叔父莫怪我說,你們出家人慣妝架子,裏外不一。俺們做好漢的,隻要自己血心上打得過,人言都不計較。”景清見他主意已決,問道:“賢侄幾時起程?”公子道:“明早便行。”景清道:“隻怕賢侄身子還不健旺。”公子道:“不妨事。”

景清教道童治酒送行,公子於席上對京娘道:“小娘子,方才叔父說一路嫌疑之際,恐生議論。俺借此席麵,與小娘子結為兄妹,俺姓趙,小娘子也姓趙,五百年合是一家,從此兄妹相稱便了。”京娘道:“公子貴人,奴家怎敢扳高?”景清道:“既要同行,如此昀好。”呼道童取過拜氈,京娘請恩人在上:“受小妹子一拜。”公子在傍還禮。京娘又拜了景清,呼為伯伯。景清在席上敘起侄兒許多英雄了得,京娘歡喜不盡。是夜直飲至更餘,景清讓自己臥房與京娘睡,自己與公子在外廂同宿。五更雞唱,景清起身安排早飯,又備些幹糧牛脯,為路中之用。公子韝了赤麒麟,將行李紮縛停當,囑付京娘:“妹子,隻可村妝打扮,不可冶容炫服,惹是招非。”早飯已畢,公子扮作客人,京娘扮作村姑,一般的戴個雪帽,齊眉遮了。兄妹二人作別景清。景清送出房門,忽然想起一事,道:“賢侄,今日去不成,還要計較!”不知景清說出甚話來?正是:鵲得羽毛方遠舉,虎無牙爪不成行。景清道:“一馬不能騎兩人,這小娘子弓鞋襪小,怎跟得上,可不擔誤了程途?從容覓一輛車兒同去卻不好?”公子道:“此事算之久矣。有個車輛又費照顧,將此馬讓與妹子騎坐,俺誓願千裏步行,相隨不憚。”京娘道:“小妹有累恩人遠送,愧非男子,不能執鞭墜鐙,豈敢反占尊騎,決難從命!”公子道:“你是女流之輩,必要腳力。趙某腳又不小,步行正合其宜。”京娘再四推辭,公子不允,隻得上馬。公子跨了腰儀,手執渾鐵杆棒,隨後向景清一揖而別。景清道:“賢侄路上小心,恐怕遇了兩個響馬,須要用心堤防!下手斬絕些,莫帶累我觀中之人。”公子道:“不妨,不妨。”說罷,把馬尾一拍,喝聲:“快走!”那馬拍騰騰便跑,公子放開腳步,緊緊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