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妹三難新郎(1 / 3)

聰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聰明不出身。

若許裙釵應科舉,女兒那見遜公卿。

自混沌初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雖則造化無私,卻也陰陽分位。陽動陰靜,陽施陰受,陽外陰內。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主四方之事的,頂冠束帶,謂之丈夫;出將入相,無所不為,須要博古通今,達權知變。主一室之事的,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一日之計,止無過饔飧井臼;終身之計,止無過生男育女。所以大家閨女,雖曾讀書識字,也隻要他識些姓名,記些帳目。他又不應科舉,不求名譽,詩文之事,全不相幹。然雖如此,各人資性不同。有等愚蠢的女子,教他識兩個字,如登天之難。有等聰明的女子,一般過目成誦,不教而能。吟詩與李杜爭強,作賦與班馬爭勝,這都是山川秀氣,偶然不鍾於男而鍾於女。

如今說一個聰明女子,嫁著一個聰明的丈夫,一唱一和,遂變出若幹的話文。

話說四川眉州,古時謂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蟆順、峨眉,水有岷江、環湖。山川之秀,鍾於人物,生出個博學名儒來,姓蘇,名洵,字允明,別號老泉。當時稱為老蘇。老蘇生下兩個孩兒,大蘇、小蘇。大蘇名軾,字子瞻,別號東坡;小蘇名轍,字子由,別號穎濱。兩子都有文經武緯之才,博古通今之學,同科及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學士之職。天下稱他兄弟,謂之“二蘇”。稱他父子,謂之“三蘇”。這也不在話下。更有一樁奇處,那山川之秀,偏萃於一門,兩個兒子未為希罕,又生個女兒,名曰小妹,其聰明絕世無雙,真個聞一知二,問十答十。因他父兄都是個大才子,朝談夕講,無非子史經書,目見耳聞,不少詩詞歌賦。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況且小妹資性過人十倍,何事不曉。十歲上隨父兄居於京師寓中,有繡球花一樹,時當春月,其花盛開。老泉賞玩了一回,取紙筆題詩,才寫得四句,報說:“門前客到!”老泉閣筆而起。小妹閑步到父親書房之內,看見桌上有詩四句:

天巧玲瓏玉一丘,迎眸爛熳總清幽。

白雲疑向枝間出,明月應從此處留。

小妹覽畢,知是詠繡球花所作,認得父親筆跡,遂不待思索,續成後四句雲:

瓣瓣拆開蝴蝶翅,團團圍就水晶球。

假饒借得香風送,何羨梅花在隴頭。

小妹題詩依舊放在桌上,款步歸房。老泉送客出門,複轉書房,方欲續完前韻,隻見八句已足,讀之詞意俱美。疑是女兒小妹之筆,呼而問之,寫作果出其手。老泉歎道:“可惜是個女子!若是個男兒,可不又是製科中一個有名人物!”自此愈加珍愛其女,恣其讀書博學,不複以女工督之。看看長成一十六歲,立心要妙選天下才子,與之為配,急切難得。

忽一日,宰相王荊公著堂候官請老泉到府與之敘話。原來王荊公諱安石,字介甫,未得第時,大有賢名。平時常不洗麵,不脫衣,身上虱子無數。老泉惡其不近人情,異日必為奸臣,曾作《辨奸論》以譏之,荊公開恨在心。後來見他大蘇、小蘇連登製科,遂舍怨而修好。老泉亦因荊公拜相,恐妨二子進取之路,也不免曲意相交。

是日,老泉赴荊公之召,無非商量些今古,議論了一番時事,遂取酒對酌,不覺忘開酩酊。荊公偶然誇能:“小兒王雱,讀書隻一遍,便能背誦。”老泉帶酒答道:“誰家兒子讀兩遍!”荊公道:“到是老夫失言,不該班門弄斧。”老泉道:“不惟小兒隻一遍,就是小女也隻一遍。”荊公大驚道:“隻知令郎大才,卻不知有令愛。眉山秀氣,盡屬公家矣!”老泉自悔失言,連忙告退。荊公命童子取出一卷文字,遞與老泉道:“此乃小兒王雱窗課,相煩點定。”老泉納於袖中,唯唯而出。回家睡至半夜,酒醒,想起前事:“不合自誇女孩兒之才。今介甫將兒子窗課屬吾點定,必為求親之事。這頭親事,非吾所願,卻又無計推辭。”

沉吟到曉,梳洗已畢,便將王雱所作,次第看之,真乃篇篇錦繡,字字珠璣,又不覺動了個愛才之意。“但不知女兒緣分如何?我如今將這文卷與女兒觀之,看他愛也不愛。”遂隱下姓名,分付丫鬟道:“這卷文字,乃是個少年名士所呈,求我點定。我不得閑暇,轉送與小姐,教他到批閱完時,速來回話。”

丫鬟將文字呈上小姐,傳達太老爺分付之語。小妹滴露研朱,從頭批點,須臾而畢。歎道:“好文字!此必聰明才子所作。但秀氣泄盡,華而不實,恐非久長之器。”遂於卷麵批雲:“新奇藻麗,是其所長;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巍科則有餘,享大年則不足。”後來王雱十九歲中了頭名狀元,未幾夭亡,可見小妹知人之明,這是後話。

卻說小妹寫罷批語,叫丫鬟將文卷納還父親。老泉一見大驚:“這批語如何回複得介甫!必然取怪。”一時汙損了卷麵,無可奈何,卻好堂候官到門:“奉相公鈞旨,取昨日文卷,麵見太爺,還有話稟。”老泉此時,手足無措,隻得將卷麵割去,重新換過,加上好批語,親手交堂候官收訖。堂候官道:“相公還分付得有一言動問:貴府小姐曾許人否?倘未許人,相府願諧秦晉。”老泉道:“相府議親,老夫豈敢不從。隻是小女貌醜,恐不足當金屋之選。相煩好言達上,但訪問自知,並非老夫推托。”堂候官領命,回複荊公。荊公看見卷麵換了,已有三分不悅。又恐怕蘇小姐容貌真個不揚,不中兒子之意,密地差人打聽。原來蘇東坡學士常與小妹互相嘲戲。東坡是一嘴胡子,小妹嘲雲:

口角幾回無覓處,忽聞毛裏有聲傳。 小妹額顱凸起,東坡答嘲雲: 未出庭前三五步,額頭先到畫堂前。 小妹又嘲東坡下頦之長,雲: 去年一點相思淚,至今流不到腮邊。 東坡因小妹雙眼微摳,複答雲: 幾回拭臉深難到,留卻汪汪兩道泉。 訪事的得了此言,回複荊公,說:“蘇小姐才調委實高絕,若論容貌,也隻平常。”荊公遂將姻事閣起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