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讓竟達空函劉元普雙生貴子(1 / 3)

這話文出在宋真宗時,西京洛陽縣有一官人,姓劉,名弘敬,字元普,曾任過青州刺史,六十歲上告老還鄉。繼娶夫人王氏,年尚未滿四十。廣有家財,並無子女。一應田園、典鋪,俱托內侄王文用管理。自己隻是在家中廣行善事,仗義疏財,揮金如土。從前至後,已不知濟過多少人了,四方無人不聞其名。隻是並無子息,日夜憂心。

時遇清明節屆,劉元普分付王文用整備了牲牷酒醴,往墳塋祭掃。與夫人各乘小轎,仆從在後相隨。不逾時,到了墳上,澆奠已畢,元普拜伏墳前,口中說著幾句道:

堪憐弘敬年垂邁,不孝有三無後大。

七十人稱自古稀,殘生不久留塵界。

今朝夫婦拜墳塋,他年誰向墳塋拜?

膝下蕭條未足悲,從前血食何容艾?

天高聽遠實難憑,一脈宗親須憫愛。

訴罷中心淚欲枯,先靈英爽知何在?

當下劉元普說到此處,放聲大哭,旁人俱各悲淒。那王夫人極是賢德的,拭著淚上前勸道:“相公請免愁煩,雖是年紀將暮,筋力未衰,妾身縱不能生育,當別娶少年為妻,子嗣尚有可望,徒悲無益。”劉元普見說,隻得勉強收淚,分付家人送夫人乘轎先回,自己留一個家僮相隨,閑行散悶,徐步回來。

將及到家之際,遇見一個全真先生,手執招牌,上寫著“風鑒通神”。元普見是相士,正要卜問子嗣,便延他到家中來坐。吃茶已畢,元普端坐,求先生細相。先生仔細相了一回,略無忌諱,說道:“觀使君氣色,非但無嗣,壽亦在旦夕矣。”元普道:“學生年近古稀,死亦非夭。子嗣之事,至此暮年,亦是水中撈月了。但學生自想,生平雖無大德,濟弱扶傾,矢心已久。不知如何罪業,遂至殄絕祖宗之祀?”先生微笑道:“使君差矣。自古道:‘富者怨之叢。’使君廣有家私,豈能一一綜理?彼任事者隻顧肥家,不存公道,大鬥小秤,侵剝百端,以致小民愁怨。使君縱然行善,隻好功過相酬耳,恐不能獲福也。使君但當悉杜其弊,益廣仁慈,多福多壽多男,特易易耳。”元普聞言,默然聽受。先生起身作別,不受謝金,飄然去了。元普知是異人,深信其言。隨取田園、典鋪帳目,一一稽查;又潛往街市、鄉間,各處探聽,盡知其實。遂將眾管事人一一申飭,並妻侄王文用也受了一番嗬叱。自此益修善事,不題。

卻說汴京有個舉子李遜,字克讓,年三十六歲。親妻張氏,生子李彥青,小字春郎,年方十七。本是西粵人氏,隻為與京師遙遠,十分孤貧,不便赴試。數年前挈妻攜子,流寓京師,卻喜中了新科進士,除授錢塘縣尹。擇個吉日,一同到了任所。李克讓看見湖山佳勝,宛然神仙境界,不覺心中爽然。誰想貧儒命薄,到任未及一月,犯了個不起之症。那張氏與春郎請醫調治,百般無效,看看待死。

一日,李克讓喚妻子到床前,說道:“我苦誌一生,得登黃甲,死亦無恨。但隻是無家可奔,無族可依,撇下寡婦孤兒,如何是了?可痛!可憐!”說罷,淚如雨下。張氏與春郎在旁勸住。克讓想道:“久聞洛陽劉元普仗義疏財,名傳天下,不論識認不識認,但是以情相求,無有不應。除是此人,可以托妻寄子。”便叫:“娘子,扶我起來坐了。”又叫兒子春郎取過文房四寶。正待舉筆,忽又停止。心中好生躊躇,道:“我與他從來無交,難敘寒溫,這書如何寫得?”疾忙心生一計,分付妻兒取湯取水,把兩個人都遣開了。及至取得湯水來時,已自把書重重嬁固,上麵寫十五字,乃是:“辱弟李遜書呈洛陽恩兄劉元普親拆。”把來遞與妻兒收好,說道:“我有個八拜為交的故人,乃青州刺史劉元普,本籍洛陽人氏。此人義氣幹霄,必能濟汝母子。將我書前去投他,料無阻拒。可多多拜上劉伯父,說我生前不及相見了。”隨分付張氏道:“二十載恩情,今長別矣!倘蒙伯父收留,全賴小心相處。必須教子成名,補我未逮之誌。你已有遺腹兩月,倘得生子,使其仍讀父書;若生女時,將來許配良人。我雖死而瞑目。”又分付春郎道:“汝當事劉伯父如父,事劉伯母如母。又當孝敬母親,勵精學業,以圖榮顯,我死猶生。如違我言,九泉之下,亦不安也。”兩人垂淚受教。又囑付道:“身死之後,權寄棺木浮丘寺中,俟投過劉伯父,徐圖殯葬。但得安土埋藏,不須重到西粵。”說罷,心中哽咽,大叫道:“老天!老天!我李遜如此清貧,難道要做滿一個縣令,也不能勾!”當時驀然倒在床上,已自叫喚不醒了。張氏、春郎各各哭得死而複蘇。張氏道:“撇得我孤孀二人好苦!倘劉君不肯相容,如何處置?”春郎道:“如今無計可施,隻得依從遺命。我爹爹昀是識人,或者果是好人也不見得。”張氏即將囊橐檢點,那曾還剩得分文?元來李克讓本是極孤極貧的,做人甚是清方。到任又不上一月,雖有些少,已為醫藥廢盡了。還虧得同僚相助,將來買具棺木盛殮,停在衙中。母子二人朝夕哭奠,過了七七之期,依著遺言,寄柩浮丘寺內。收拾些小行李盤纏,帶了遺書,饑餐渴飲,夜宿曉行,取路投洛陽縣來。

卻說劉元普一日正在書齋閑玩古典,隻見門上人報道:“外有母子二人,口稱西粵人氏,是老爺至交親戚,有書拜謁。”元普心下著疑,想道:“我那裏來這樣遠親?”便且叫請進。母子二人,走到跟前,施禮已畢。元普道:“老夫與賢母子在何處識麵?實有遺忘,伏乞詳示。”李春郎笑道:“家母、小侄,其實不曾得會。先君卻是伯父至交。”元普便請姓名。春郎道:“先君李遜,字克讓,母親張氏。小侄名彥青,字春郎。本貫西粵人氏。先君因赴試,流落京師,以後得第,除授錢塘縣尹。一月身亡,臨終時憐我母子無依,說有洛陽劉伯父,是幼年八拜至交,特命亡後齎了手書,自任所前來拜懇。故此母子造宅,多有驚動。”元普聞言,茫然不知就裏。春郎便將書呈上,元普看了嬁簽上麵十五字,好生詫異。及至拆嬁看時,卻是一張白紙,吃了一驚,默然不語。左右想了一回,猛可裏心中省悟道:“必是這個緣故無疑!我如今不要說破,隻教他母子得所便了。”張氏母子見他沉吟,隻道不肯容納,豈知他卻是天大一場美意。元普收過了書,便對二人說道:“李兄果是我八拜至交,指望再得相會,誰知已作古人。可憐!可憐!今你母子就是我自家骨肉,在此居住便了。”便叫請出王夫人來,說知來曆,認為妯娌。春郎以子侄之禮自居,當時擺設筵席款待二人。酒間說起李君靈樞在任所寺中,元普一力應承殯葬之事。王夫人又與張氏細談,已知他有遺腹兩月了。酒散後,送他母子到南樓安歇。家夥器皿,無一不備,又撥幾對僮仆服侍。每日三餐,十分豐美。張氏母子得他收留,已自過望,誰知如此殷勤,心中感激不盡。過了幾時,元普見張氏德性溫存,春郎才華英敏,更兼謙謹老成,愈加敬重。又一麵打發人往錢塘扶柩了。

忽一日,正與王夫人閑坐,不覺掉下淚來。夫人忙問其故,元普道:“我觀李氏子,儀容誌氣,後來必然大成。我若得這般一個兒子,真可死而無恨。今年華已去,子息杳然,為此不覺傷感。”夫人道:“我屢次勸相公娶妾,隻是不允。如今定為相公覓一側室,管取宜男。”元普道:“夫人休說這話,我雖垂暮,你卻尚是中年。若是天不絕我劉門,難道你不能生育?若是命中該絕,縱使姬妾盈前,也是無幹。”說罷,自出去了。夫人這番卻主意要與丈夫娶妾,曉得與他商量,定然推阻。便私下叫家人喚將做媒的薛婆來,說知就裏。又囑付道:“直待事成之後,方可與老爺得知。必用心訪個德容兼備的,或者老爺才肯相愛。”薛婆一一應諾而去。過不多日,薛婆尋了幾頭來說,領來看了,沒一個中夫人的意。薛婆道:“此間女子,隻好恁樣。除非汴梁帝京五方雜聚去處,才有出色女子。”恰好王文用有別事要進京,夫人把百金密托了他,央薛婆與他同去尋覓。薛婆也有一頭媒事要進京,兩得其便,就此起程,不題。

如今再表一段緣因。話說汴京開嬁府祥符縣有一進士,姓裴名習,字安卿。年登五十,夫人鄭氏早亡。單生一女,名喚蘭孫,年方二八,儀容絕世。裴安卿做了郎官幾年,升任襄陽刺史。有人對他說道:“官人向來清苦,今得此美任,此後隻愁富貴不愁貧了。”安卿笑道:“富自何來?每見貪酷小人,惟利是圖,不過使這幾家治下百姓賣兒貼婦,充其囊橐。此真狼心狗行之徒!天子教我為民父母,豈是教我殘害子民?我今此去,惟吃襄陽一杯淡水而已。貧者人之常,叨朝廷之祿,不至凍餒足矣,何求富為!”裴安卿立心要做個好官,選了吉日,帶了女兒起程赴任。不則一日,到了襄陽。蒞任半年,治得那一府物阜民安,詞清訟簡。民間造成幾句謠詞,說道:

襄陽府前一條街,一朝到了裴天台。

六房吏書去打盹,門子皂隸去砍柴。

光陰荏苒,又是六月炎天。一日,裴安卿與蘭孫吃過午飯,暴暑難當,安卿命汲井水解熱。霎時井水將到,安卿吃了兩盅,隨後叫女兒吃。蘭孫飲了數口,說道:“爹爹,恁樣淡水,虧爹爹怎生吃下諾多!”安卿道:“休說這般折福的話。你我有得這水吃時,也便是神仙了,豈可嫌淡!”蘭孫道:“爹爹,如何便見得折福?這樣時候,多少王孫公子,雪藕調冰,浮瓜沉李,也不為過。爹爹身為郡侯,飲此一杯淡水,還道受用,也太迂闊了!”安卿道:“我兒不諳事務,聽我道來。假如那王孫公子,倚傍著祖宗的勢耀,頂戴著先人積攢下的錢財,不知稼穡,又無甚事業,隻圖快樂,落得受用。卻不知樂極悲生,也終有馬死黃金盡的時節;縱不然,也是他生來有這些福氣。你爹爹貧寒出身,又叨朝廷民社之責,須不能勾比他。還有那一等人,假如當此天道,為將邊庭,身披重鎧,手執戈矛,日夜不能安息,又且死生朝不保暮。更有那荷鍤農夫,經商工役,辛勤隴陌,奔走泥塗,雨汗通流,還禁不住那當空日曬。你爹爹比他不已是神仙了?又有那下一等人,一時過誤,問成罪案,困在囹圄,受盡鞭箠,還要肘手鐐足,這般時節,拘於那不見天日之處,休說冷水,便是泥汁也不能勾;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父娘皮肉,痛癢一般。難道偏他們受得苦起?你爹爹比他,豈不是神仙?今司獄司中見有一二百名罪人,吾意欲散禁他每在獄,日給冷水一次,待交秋再作理會。”蘭孫道:“爹爹未可造次。獄中罪人,皆不良之輩,若輕鬆了他,倘有不測,受累不淺。”安卿道:“我以好心待人,人豈負我?我但分付牢子緊守監門便了。”也是合當有事。隻因這一節,有分教:應死囚徒俱脫網,施仁郡守反遭殃。

次日,安卿升堂,分付獄吏將囚人散禁在牢,日給涼水與他,須要小心看守。獄卒應諾了。當日便去牢裏,鬆放了人囚,各給涼水。牢子們緊緊看守,不致疏虞。過了十來日,牢子們就懈怠了。忽又是七月初一日,獄中舊例:每逢月朔便獻一番利市。那日燒過了紙,眾牢子們都去吃酒散福。從下午吃起,直吃到黃昏時候,一個個酩酊爛醉。那一幹囚犯,初時見獄中寬縱,已自起心越牢。內中有幾個有見識的,密地教對付些利器暗藏在身邊。當日見眾人已醉,就便乘機發作。約莫到二更時分,獄中一片聲喊起,一二百罪人,一齊動手。先將那當牢的禁子殺了,打出車門,將那獄吏牢子一個個砍翻,撞見的,多是一儀一個。有的躲在黑暗裏聽時,隻聽得喊道:“太爺平時仁德,我每不要殺他!”直反到各衙門,殺了幾個佐貳官。那時正是清平時節,城門還未曾閉,眾人呐聲喊,一哄逃走出城。那時裴安卿聽得喧嚷,在睡夢中驚覺,連忙起來,早已有人報知。裴安卿聽說,卻正似頂門上失了三魂,腳底下蕩了七魄,連聲隻叫得苦,悔道:“不聽蘭孫之言,以至於此!誰知道將仁待人,被人不仁!”一麵點起民壯,分頭追捕。多應是海底撈針,那尋一個?

次日,這樁事早報與上司知道,少不得動了一本。不上半月,已到汴京,奏章早達天聽,天子與群臣議處。若是裴安卿是個貪贓刻剝、阿諛諂佞的,朝中也還有人喜他。隻為平素心性剛直,不肯趨奉權貴,況且一清如水,俸資之外,毫不苟取,那有錢財夤緣勢要?所以無一人與他辨冤。多道:“縱囚越獄,典守者不得辭其責。又且殺了佐貳,獨留刺史,事屬可疑,合當拿問。”天子準奏,即便批下本來,著法司差官扭解到京。那時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召父,再生來的杜母,也隻得低頭受縛。卻也道自己素有政聲,還有辨白之處,叫蘭孫收拾了行李,父女兩個同了押解人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