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3月1日,也是春天的日子,有點冷意,我離崗整整服務了5年的廣東電視台。2000年五一前的倒數第二個晚上,我特地請一位朋友將我帶去曾工作過的台長辦公室。抬頭往上看了一下房號,是“1910”,尾號先是一個“1”,最末是一個“0”,十分觸目。第二天,我徹底遷出了這個曾帶來好運也做噩夢的大院子。
值此廣東電視台建台50周年及第七任台長上任,依然一並寫下祝福辭:電視人從夢想出發,今天與明天繼續昂首走在曆史前行的路上。
二○○九年七月十二日為謝非書記逝世十周年暨
廣東電視台台慶五十周年而作散文·珍藏一個名字:母親珍藏一個名字:母親
1
十四歲相認母親和姐姐,兩年後,姐再約我到她和母親共同居住的城市見麵。
祖母疼我,舍不得,卻大度:你大姑(祖母始終堅持過繼後對我母親的稱呼)那裏,心情好,就多住幾天;不習慣,就馬上回來。
這是出遠門第一次離開祖母,祖母是母親般的祖母,我放心不下,但生身母親又是未曾熟悉的母親,也想走近她,挺矛盾。
孫兒一定快去快回,我向祖母許諾。
母親那個家,會是什麼樣子呢?
2
姐領著我,終於敲開了老氣橫秋的高高大門,母親迎上來,剛進中年的她,仍舊一張洋溢的臉,一對傳神的眼睛。
“母親”——本該脫口而出的一個名字,終因久遠的陌生,無法呼喚出來。“原諒我”,我在心中請求母親。
“望新來了。”母親提高嗓音,朝東廂房叫了一聲。此刻,聽見一個沉重身體挪動的聲音。
自從母子相認後,母親隻稱我的學名而不稱乳名,她說,這個名字明亮,好聽。我原姓鮑,名新生,過繼後按姓氏和輩分改成了現在的名字。母親讚不絕口。
東廂房門開了,一個腦袋幾乎碰著門框頂的男人蹣跚走出,一米七幾的個頭,平頂頭,發根花白,臉色冷峻。嗬,這一定是母親的第三任丈夫。
“來了。”高個子男人在打招呼,但眼神落在別處。寬邊眼鏡背後,看不出是笑還是非笑。
“伯父。”我應對一聲,不卑不亢。從小自尊的我,這個時候,更多一份從容。
之後,高個子男人了無聲息,重返臥室。
姐低聲告訴我:來之前,母親再三交代丈夫,前夫孩子,中學生,知識分子,不準為難他。
3
快吃飯時,我知道姐是借故單位有事,走了。
突然,兩個小一點的男孩衝了進來,母親說,這是我的兩個弟弟。
異父同母的一對弟弟,好像沒看見新來的人,一頭紮進東廂房,撒嬌地叫著父親父親。是高個子男人朗朗的笑聲:小調皮,小機靈。
飯桌上,兩個小弟依舊你推我搡,小老虎似的互相搶著菜吃。母親則不停地往我碗裏夾菜,不停地叫著吃菜,高個子男人不吭聲,隻顧埋頭吃飯,我倏然有一種寄人籬下的難過。
4
大門又一次急速推開,進來一個高挑個子的年輕女性,也沒有和飯桌上任何人招呼,徑直走進廳堂後麵。這時,我才注意到,其實,連著廳堂還有一間屋子。
廳堂後間屋,不時傳來兩個女人的說話聲,一個清脆,肯定是剛才進門直入的那位女子;另一個聲音低微得多,還帶著喘氣聲。我奇怪,這裏到底住了多少人?
再側耳諦聽,更清晰傳來年輕女子的喂飯聲,細聲細氣的嗬護聲。不久,年輕女子又風一樣離去,依然不向任何人表示,仿佛這些人不存在。
5
我的到來,住房明顯緊張。兩個小弟住西廂房。母親則特意為我在連接東廂房和廳堂後間房的過道上,臨時架起一張小竹床。這樣,我與母親和那高個子男人之間,隻有一板之隔;與那個低微說話聲的女人,也是咫尺之遙。
入夜,我可以清楚聽到他們之間任何一點聲響。高個子男人呼吸深沉,間或伴隨粗重呼嚕聲;母親,氣息聲均勻,平和;不曾見麵的女人,歎息聲一聲接一聲……
我無法入眠。歎息的女人,你是誰呢?
6
第二日上午,母親家隻剩下我和那個歎息的女人。我在廳堂飯桌上看書,心卻走去了廳堂後間屋子,想捕捉那裏的一聲一響。
忽然,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在尋找什麼。接著,是吐痰盂的聲音。
隨後,是更為尖銳的咳嗽聲,和艱難的喘氣聲。我不再等待。疾步走到歎息的女人房門前,問一聲:阿姨,不舒服嗎?歎息的女人顯然有些緊張,連聲說:“不,不。”
複歸飯桌旁,我猜想:可能是高個子男人的母親或別的親人,病中的一位老者?
正當我東猜西想時,又傳來廳堂後間屋子開啟房門的聲音。起始,我不敢貿然過去。但是,愈來愈劇烈的喘息聲,一陣緊一陣壓迫著我的神經,我毫不猶豫再次跟了過去。
天啊,眼前竟是一幕慘不忍睹的景象……
7
標本,一個隻在醫學特別場所才可見到的人體標本。歎息的女人半蹲著,全身骨頭幾乎暴露出來,隻剩下一個軀骨框架,皮膚枯皺,沒有一點血色。
終至從恐懼中清醒過來,我迅即攙扶住歎息的女人,她臉部僅存的一些肌肉,發出一絲笑容。此刻,我感覺她原來一定很美麗,眼睛中有閃爍的光,鼻梁直挺,瓜子臉,輪廓勻稱。歎息的女人倚著我的力,堅持走向如廁方向。
當我再一次使勁將她扶回房間,歎息的女人輕柔地對我說:你心真好。我以微笑回應她。
8
環顧房間四周,其實這也是臨時隔起的一間屋子,沒有窗戶,陳設簡陋,隻有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
惟一令我驚奇的,是床頭赫然擺放著幾本書。我順口問歎息的女人:阿姨看書嗎?她稍稍揚起頭,隻回答一個字:看。語氣平靜,分不清是眷戀,是哀婉,還是無奈。
我順手拿起其中的一本,竟是《紅字》。這是我愛讀的一部西方文學名著。拿著這本書,像是抓住一塊正在熔煉的鋼鐵,炙熱火燙。
難道,歎息的女人與這座房子,還有別的故事嗎?
9
下午,我到姐工作的單位用餐,將親眼所見歎息的女人的事說了出來,姐頗為震驚。
“她是誰?”我直截了當問。
“你不要知道。”姐拒絕。
“直覺告訴我,她與我與你還有母親有關係。”
“你讀書讀神了,有第六感覺?”
“我要知道。”我加重了語氣的強調性。
……姐沉默不語。
“不知道不行?”姐緩和了口吻。
“我的身世被隱瞞了十四年,不希望再來一次隱瞞。”我的態度堅決。
“能對你說什麼呢,你的母親?!”姐第一次沒有使用“我們”的母親稱呼。
“有那麼嚴重?”我更為好奇,也有不幸將降臨的預感。
姐終於開口,講述了我們生命中又一個天方夜譚的故事。
10
母親與父親在南京分手後,帶著六歲的姐,不滿兩歲的我,乘船順流而下,抵達上海。
母親在自己故鄉一家針織廠打工時,認識了她的老板。現今,隻剩下極少量積蓄,兩次婚姻失敗,更使母親不願再回故鄉。她托人寫信給老板,希望資助,想留在上海尋找發展機會。
老板十分熱心,稱剛好在上海有生意,於是馬上趕來,接濟和安頓了我們母子母女三人。
我曾幾次問過母親:為何那麼快放棄上海?母親始終沒有正麵回答,隻說是命運安排,是拆不開的緣分。每當母親說這話時,總有某種依戀。
不知老板怎麼勸動了母親重返故鄉,重返他的工廠。隨後,展開淩厲攻勢,極短時間,母親第三次成為別人的新嫁娘。
正如資本的積累和輸出,需要付出勞動者的血汗一樣,老板給母親開出苛刻條件:不允許帶身邊的一對兒女過門。母親爭執過,吵鬧過,最終還是接受了這個不近情理的條款,棄離自己的年幼的一雙親生兒女。
11
我幸運地被外祖母接納,過繼給大舅父做兒子;姐卻不幸被外祖母拒絕,這也是後來成為我祖母的外祖母一生中惟一的過錯。姐對我永遠視為母親的祖母怎麼樣也親近不起來,似乎有一種非血緣的天然隔膜。
姐很長一個時期,都怨憤母親,說母親狠心,無法理解一個做母親的人,會拋兒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