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翼翼向母親提起過這件事,母親即時淚流滿麵。她還說,越到晚年越內疚傷痛,對不起我和姐。母親隻作一個申辯,她一直是牽掛我和姐的。
也許,我有一個仁厚的祖母,沒有姐的切膚之痛,對母親的選擇少了一份抗議和指責。我甚至寬慰母親,說狠心,狠心的首先是老板。
馬克思是深刻的,資本血腥,連親情、愛情、婚姻、家庭都是冷冰冰的利益關係。
無法諒解和承受母親的選擇,姐還有更強硬的理由,或許算得上是天大的理由:母親竟重蹈覆轍,重複了命運再一個無情的輪回。而這一次,母親盡管不情願,但非此即彼!
12
老板也就是高個子男人,其實已有一個妻子,生有一女兩男。後因嚴重哮喘,加上腰椎脫盤,處於半癱瘓狀態,她就是歎息的女人。
姐生氣地說,我父親與母親結合,事先沒有告訴有了妻子,是欺騙。現在明火執杖曉得人家有結發妻子,還要嫁,貪什麼?圖什麼?想什麼?姐又是一次徹頭徹尾的不認同。
經姐這麼一辨析,我也犯糊塗了,不知道是誰的錯!
我莊重地請教過母親,母親回答,你還不懂。長大了,你也許懂也許不懂,也許半懂半不懂。現在,我不知道是否懂了:母親,我的可憐又可愛的母親,本體上是反叛的,在某個特定生存條件下,為了活下去和活著的改觀,做出非同尋常和非同反響的舉動,並不看重世俗與流言。
姐不讚成更不欣賞我的判斷,話鋒陡然一轉:母親可是老板家“第一夫人”哩。我從未見姐這樣狡黠地笑和幽默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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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反其道而行之,對老板提出一個先決條件:這個家必須由她來當,由她做主。
母親取得三項重要權力:她與老板丈夫同居主室;與老板一塊和老板第一個妻子分灶吃飯;統管家庭財政。公私合營後,老板的工廠、房產等都蕩然無存,隻剩下現在這間居住的祖屋。老板女兒婚後,連兩個弟弟也一塊遷走,留下自己母親堅守陣地。也是最後一點名分的“爭奪”。
“身世秘密”揭開後,我欣慰自己是一個完全的透明體,根本不曾想到,還會有另一樁“家庭秘密”。
聽著姐講述故事,起初,我為母親找回和捍衛了一點尊嚴而高興,之後,同情心更加傾斜高個子男人的第一個妻子——那個半癱瘓女人——那個歎息的女人——那個處於水深火熱掙紮中的阿姨。
今夜無眠。我躺在過道的竹床上,像夾在兩個女人——一個母親,另一個也曾是這個家的母親的“阿姨”——的兩種命運中間,一個高貴,一個卑微,一個健康,一個孱弱,一個風韻猶存,一個青春不再,以及那個不冷不熱、不親不疏的高個子男人。我年少的心沉鬱起來。
14
第二日一早,所有的人都走了,又隻剩下我和阿姨。
我用耳朵緊緊貼靠阿姨的房門,傾聽裏麵的動靜。是阿姨掙紮起床的不順暢聲音。於是我敲響了門,問阿姨要幫忙嗎,不等回答,再輕輕推開門。“不了。”阿姨客氣了一句,但她有所期待的眼神告訴我,同意留下。
阿姨動身到廚房,我趕緊製止她,自己徑直端回一盆水,又幫擠上牙膏,擰幹毛巾。隨後,扶起她坐到梳妝台前。
阿姨全身一個標本樣,有幾縷頭發還似青雲一般。她如所有愛美的女子,不因自己生病而放棄,依然那樣細致地梳理著。有時頭部不經意向後稍昂起,我從鏡子裏發現,阿姨那曾飽滿的天庭留下的光澤還在。坐姿彎曲,端莊依然,可見當年的教養。
阿姨伸手取鏡子,我趕緊搶先遞給她,正是這瞬間,看到鏡框後麵有一幅“全家福”照片。阿姨端詳著,我的眼光也被留住:高個子男人和阿姨,他們的小兒子居中,兩側分別是女兒、大兒子,都笑意盈盈,喜氣洋洋。幸福從照片中流淌開來。阿姨年輕時挺洋氣的,尤其是一米六幾的身段,整整高出我母親一個頭。
退出房門時,阿姨忽然開口了,聽說你挺會念書,會念書的人通情達理。我點了點頭,像是在允諾在保證:念書上,我一定乖乖的。
阿姨作為一個妻子,沒有理由不得到丈夫的溫存;作為一個母親,她同樣厚愛自己的孩子。母親們不會索取回報,隻會忍辱負重,勞心勞力,隻求兒女平安,順風順水。因為她們是母親啊。
15
下午,我正要外出去姐單位,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鑽了進來,看上去,與我年齡相仿,也是一個中學生,擦肩而過時,給了我一個抗拒的眼神。這一定是阿姨的兒子來送飯了。房間裏傳來他們葉韻的話語聲,阿姨也會介紹我這個“不速少年郎”嗎?
母親回來後,我會對她說一句話:阿姨也是一位母親,好好待她。還想加上一句:其實她很可憐。長大了,會懂得使用一些新詞彙:“和平共處”、“相安相生”、“厚待善待每一個人”。
直到分別前,母親都不知道,她親生的兒子會走近阿姨。
16
我的心是矛盾的:
母親愛我,極力想在短暫幾天時間,做得最好,補償我失去十幾年的母愛。晚上,她常常借故撇開另兩個兒子,帶我上街頭流動小餐車,吃上一個茶葉蛋和幾片鹵牛肉,這也是我自小在祖母身邊最愛吃的兩樣食物。母親慚愧,說算不上開小灶。但我有特別溫馨的感覺。感謝久違了的母愛。
這時的阿姨,我覺得她尤其需要人陪伴,需要人照顧。能多一點攙扶她起床、如廁、洗漱、梳妝,就多給她一份慰藉。我要求自己做多一些。
阿姨名字中有一個“花”字,我就叫她“花子阿姨”,她挺滿意這個稱呼,每當我呼喚,她笑得格外陽光。我多麼願意她健健康康地活著。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她和我母親,和我母親的丈夫,有割不斷的聯係,這不也是一個更大的家庭嗎?
高個子男人,從不主動跟我說一句話,從不主動給我哪怕是極微小親昵的暗示,但他也不會有任何明顯不合禮儀的言語舉止,更不會侮辱。可這冷冷的沉默,我總有心裏上被歧視的不快。
盡管舍不得母親,也丟不下“花子阿姨”,我終於還是決定離開。
17
“嚓……嚓……”是花子阿姨蠕動了的聲音,這些日子,我太熟悉這個聲音了,花子阿姨情緒上有什麼變化時,總會弄出這種響聲。
房門打開,花子阿姨倚靠門框,流著淚。
我告訴過她,很快會走的,別人不懂她的心,但她知道我懂她一顆留戀真情的心。
我走上前,扶著花子阿姨顫動的雙肩,心裏在叮嚀:你一定要堅持住。我會再來看你。
母親與高個子男人,看著眼前情景,茫然不知。
我最後一次見到花子阿姨,是在考上大學去向母親告別的時候。
花子阿姨,終於沒有抵擋住歲月的折磨,整個人衰弱得不成形態,隻有呆癡的目光偶爾會眨動幾下。
但她還清晰地記得我,用右手捂在胸口,左手指指,意思是心在這裏。
我很感動,也好內疚。在延緩和改善她的生命過程中,我做得太少又太少。如果不間斷有書信問候,不好些嗎?我怎麼連這點“愛心援助”都忽略了呢?
我發現阿姨桌上原本有的幾本書不見了蹤影,包括那本苦難的《紅字》書也消失了。
花子阿姨的命運,似乎也在預示這個家庭的最後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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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爆發,高個子男人因資本家的身份,被推上曆史審判台,挨批挨鬥是他生活中惟一的待遇,最終因肺氣腫惡化奪去生命。
母親也被戴上了“資本家黑婆娘”“臭婆娘”“臭小婊子”“臭小老婆”的帽子,才一米五幾的個子,脖子卻掛上十幾斤重的一塊鐵板,腰壓到幾乎貼近地麵,直至全身麻木、淤血。連短暫參加國民黨“婦女指導委員會”學習的經曆,也成為“曆史反革命”的罪證。僅剩的一點金銀首飾都抄沒了。
之後,城建大搞“表忠”一條街,連祖屋也鏟掉了,沒有任何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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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我妻子臨產。雖然知道母親年輕時做過保育院工作,有這方麵經驗,畢竟不敢奢望她來,但我仍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她。母親即將升格為祖母,我想她會開心的。深一層考慮,也想讓她暫時躲避一下滅絕人性的烽火,來這裏調養一下。誰知母親接到消息,興奮得不得了,表示盡快南下。
妻子則擔心,與我母親沒有共同生活過,能否相處,心中沒數。我勸慰妻子,好則留,不好則分,不必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