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滿麵春風來了,一掃往日的晦氣、黴氣。她在養育嬰兒方麵,真的很出色,很優秀。一個生命的幼小精靈,給她一擺弄,一折騰,幹幹淨淨,清清爽爽,極少哭,乖乖的,一臉不停的稚嫩嫩的笑。
有母親的感覺真好,有母親在身邊的感覺更好。
但,天有不測之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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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第十個月,母親接到她與高個子男人生育的第二個兒子的來信,催促她回去照顧。母親當時沒有放在心上。過不了幾天,又來了一封信,說如果母親不盡快回去,他就上廣州接人。母親仍當做是孩子的戲言。再過幾天,加急來了一封信,信中寫著如此怵目驚心的字句:母親不回來,他就自殺。
母親慌神了,整天絮絮叨叨:這是前世造的孽,欠的債啊。母親自此晚上常常從噩夢中驚醒,有時還發出恐怖的叫喊聲。一個家的寧靜祥和被擾亂了。
我了解母親此刻內心的痛苦:她想將孫女帶到滿周歲才走,否則,又可能功不成過更大;但又牽腸掛肚她那第三個家,未長大成人的兒子,無力支撐自己。我終至自行決定,拍回一封加急電報:母親即日返回,請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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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站告別時,母親顯出十分悲愴的樣子。她不看我,像是自言自語:我現在所做的,都是在贖罪啊。包括你我母子重新相認,包括創造機會短暫共同生活,包括這次來照顧你的家和孩子,還有不敢貿然提出的,她的所有三個家庭孩子的團聚……
我對母親說:不要說什麼罪過,也不要說什麼贖罪,過去的都過去了,珍惜的是現在。隻要真心付出,就對得起天對得起地對得起良知。人生完美與和諧最好,有欠缺有缺陷甚至有悲劇,那也是上天的旨意和安排。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幸運,可以逃脫可以回避可以化險為夷轉危為安的。世事難測,人生難料,你能預見一切,防範一切,主宰一切嗎?不是有一句古語:人算不如天算嗎?
列車行將啟動,母親緊緊抓住我的雙手,突然說:在母親的心中,所有的兒女,都是她心頭上的一塊肉,會牽掛一生一世。
僅幾日時間,母親衰老了許多。我在心中鄭重許諾:你是我永遠的母親,今生今世不變。
母親,我求你啦,兒子不允許你以後再說不是一個好母親,你一定要答應我。你遺棄過自己的兒女,你的母親,我的過繼祖母,對你不也是一個遺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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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生下第七日,外祖母即將她送給城郊一戶人家,長到七八歲,開始學織襪子。母親是那種挺有悟性的女人,很快就上了手,經濟上能給家裏幫補。
母親印象中,養母和善,雖不像對親生閨女那般疼愛,卻也噓寒問暖,更不會打罵。養母兩個兒子中,小兒子隻大母親三幾歲,相互之間融洽,像兄妹倆。倒是後來成了她丈夫的那個大兒子,長母親好多歲,脾性極其暴戾,動不動喊打喊殺。母親自幼性情溫和,隻會忍耐。
後來母親多次說過,女孩嫁人,第一個條件是男孩性格要好,知書達理謙讓妻子,疼愛妻子;天天處在戰爭狀態,金戈鐵馬,不得安寧,哪有幸福可言?
我問母親,第一個丈夫失蹤後,有想過他嗎?母親的回答讓我有些意外:說不上特別恨他,但他肯定是一個不合格的男人。畢竟一塊生活過,他也有對自己好的時候,人心是肉長的,不是石頭,偶爾,也會想起這個該死的男人。母親說這個男人“該死”時,語氣裏還是有一絲溫存,不像農民鬥地主那樣苦大仇深,刻骨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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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是春天的故事中的一天,在姐出生的那個省會城市東郊,來了一位台灣同胞,尋找姐和她的母親。
剩下的幾個關係較疏的親戚告訴他,你“失蹤”不久,你女兒你妻子也很快離開。“同胞”沒有說明“失蹤”情況,隻是不信。親戚說,你不也是一走幾十年,杳無音信嗎?“同胞”無言以對。
臨走前,“同胞”站在村頭惟一一棵高高的梧桐樹下,出神地望著藍天深處,從此再也沒有歸來。
許多年後,姐和母親才知道這個故事的傳說,誰也不想去考證。特別是姐,長在父親身邊六歲,但歲月無情,連幼年時的一點童真、趣事也模糊了,依稀甚至想留戀留住的一些美好,也不複存在。
該結束的,自有結束的理由;不該不會結束的,拆不開,剪不斷。這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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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走進新時代的一個故事。母親陪同身患白血病亟待確診的嬸母來廣州。嬸母也就是我過繼前的小舅母,我是這個家庭養育大的,有大恩於我。
嬸母開朗、樂觀,不在乎什麼病啊痛啊。每天晚上,惟一的快活,是在高層陽台觀看車流車燈,還孩子似的評論:地上的星星比天上還多,還要亮晶晶。
母親知道我嬸母病情的嚴重性,隻是悉心照料,這也是她們一生中最後共同度過的一段時光,有歡樂,有傷痛。
經權威醫院鑒定:嬸母是晚期血癌,生命最長維持一個月。我們不能對老人明說,老人又肯定不願意終老他鄉。我隻好匆匆備齊各種可能延長生命、減緩痛苦的藥,請求嬸母遵醫囑回故鄉養息。
其間,姑母(我過繼前的姨母)也來照料過一段時間。不堪回首的是,她與我母親之間卻發生了一次巨大的衝突。
有一次,說起我的身世與經曆,姑母指責母親沒有資格認我這個兒子。當時母親並未絕地反擊,但肯定覺得蒙受不公,抽抽噎噎哭了一整晚。嬸母勸她,反而哭得更傷心。我很生氣,又不想對姑母把話說得太重,隻說:姑母文化比我母親高,地位比我母親高,更不該這樣惡言相向。相認不相認,這個發言權在我。
姑母是個有相當長黨齡的老共產黨員,階級意識一直特別高,以往每次給我寫信,首先就引用“最高指示”。但她對我有恩。小學時代好幾年,因我的叔父工作經常變更城市,為了不耽誤我念書,就寄居姑母家,她和姑父給了少年時代的我許多關愛。這是我不能忘卻的。
人生難得相逢,何況親人之間,我隻希望三位老人珍惜上天的這個安排,融洽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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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老人先後僅離開一個多月,我的人生發生了重大變故。
母親得曉傳聞,連夜顫巍巍趕到嬸母居住的鄉下。母親略曉天下事;嬸母文化更低些,不太清楚窗外事。母親憂心如焚,重病中的嬸母也是牽掛。母親領著嬸母,每日早午晚三次,麵朝南方祈禱,額頭碰磕大地,磨出一道道血痕。
母親和嬸母也有一生中的一次約定:嬸母於1999年4月5日清明節當晚去世(人們後來說,我嬸母死得其時,這天,是全中國人莊重悼念自己逝世的親人、朋友和獻身國家的人的一天);母親從不抽煙,也無不良嗜好,此時卻突然病倒,並迅速確診為肺癌,也是晚三十二天之後,跟著嬸母,於1999年5月7日走了。母親去世前,並不知道我嬸母先走。家人怕她過分傷心,便對她封鎖了這個提前到來的不幸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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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中我有一個做人守則,當自己遇到曲折,絕不連累無辜親人、朋友和任何其他無辜的人。我自己極理智又極殘忍地剝奪了自己與母親與嬸母生離死別的告別。
我認定,親人之間,特別是至親之間,一定有靈魂的感應。母親臨去世之前頭一個晚上九時十幾分左右,我給母親電話,母親的聲音已十分微弱,但交代後事卻咬文嚼字,十分清晰,這也是她的“臨終囑咐”:
我死後,千萬不要把我和我生活過的三個男人中的任何一個安葬在一起。第二、第三個男人都還有妻子,第一個男人也肯定有後續,生前不得安寧,死後不要再打擾,讓我一個人獨葬,侍候上帝。
母親無奈地走了。無論哪一年,隻要可能,我都會跋涉長途,親自拜祭,或者在心中遙拜。珍藏一個名字:母親。
二○○四年十月十一日16時46分急就於
母親別離廣州六周年紀念日
注:此文《新華文摘》2005年第4期選載。入選《中國2005最佳散文》(遼寧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第1版)、《新華文摘精華本》(人民出版社2009年10月第1版)。《散文海外版》100期紀念版2009年第4期選載。散文·我拒絕過一個母親我拒絕過一個母親
女兒問我:你有幾個母親?
1998年,我是在美國度過我們民族的傳統節日——春節的。那年的1月29日(農曆正月初二),廣東電視台在美國洛杉磯現場直播春節晚會《跨越大洋慶虎年》,這也是中國電視傳媒首次在國外向國內現場直播的一台大型電視綜藝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