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婆婆像是預感到了什麼,瞪大渾濁的雙眼,喉嚨發出沉重的痰鳴聲,喘著粗氣,頭緩緩擺動著。
我不忍再看她的麵容,流著淚,輕輕把枕頭蓋在了她的臉上,齊婆婆似乎在用力,頭偏了偏,把枕頭晃了下來。
「啊……啊……啊……」她瞪著我,張大嘴,不住喘氣。
「媽,我要走了,你也別指望哪個兒子了,你對他們來說就是負擔。我不能留你一個人受苦,你活著,比死了還難受。我這是為你好,幫你解脫。」我咬著牙,狠狠把枕頭壓在了她的臉上,一屁股坐了上去,她似乎動了動,又似乎沒有。
我像坐在一塊鋪了軟墊的石頭上,一邊哭,一邊喊:「老頭子騙我睡覺,我騙小年輕睡覺,也沒虧多少是不是?我沒臉留這裏了,媽,我也得帶你走!」
不知道坐了多久,隻看到窗外的日頭一點點栽下去,鮮紅的太陽像被人砍掉的頭顱。
我僵硬地挪開了身體,癱軟在床邊。
枕頭已經徹底變形,像一塊喪布,包裹著齊婆婆的頭。
我突然慌了,拿開枕頭——
齊婆婆瞪大雙眼,嘴巴因為無法呼吸驚愕地張著,眼淚和口水幹涸在了臉上,枕頭上印出了她瀕死時絕望而不甘的形狀。
我抱著她嚎啕大哭,不知是悔恨還是解脫,我搖晃著她的身體,哭得撕心裂肺。
我跪在床邊,拚命扇著自己耳光,罵自己不是人,是畜生……這一刻,我像回到了十六歲那年,我媽和齊婆婆的影子重疊在了一起。
08.
那年,我媽割豬草從山崖下摔了下去,村裏的醫生說救不活了,不行就送城裏讓大醫生試試看。
我沒錢送我媽去城裏治,她太疼了,腰都摔斷了,仿佛在用畢生力氣躺在爛席子上吶喊痛苦。
我在慘叫聲中做完了作業,明年家裏也沒錢給我讀書了。我喂她吃飯,她疼得摔爛了碗,揮著筷子亂舞,一不小心插進了我的眼眶中。
我又疼又傷心,不敢動筷子,任由鮮血順著筷子流了我一臉。
「崽啊……讓我死啊……好痛啊……」媽媽疼得滾下了床,拖著鮮血淋漓的身體往外爬,我知道她想去跳河,每次她想死的時候就喊著要去跳河。
我推著板車,把媽媽送到了河邊,自己也暈了過去。
醒來時,村裏的醫生給我拔了筷子,說我眼球都被紮穿了。我媽被人撈上來時,臉上竟然帶著解脫的笑容。
我握著齊婆婆的手,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她,如果活著隻是受罪,不如死了來得痛快。
我深信我沒有錯,我這是在幫助齊婆婆,她會原諒我這番苦心。
我把枕頭套脫下來用剪刀剪碎全部沖進馬桶中,再把枕頭重新擺在齊婆婆頭下,擦幹凈她臉上的汙垢,伸手合上了她怒瞪的雙眼——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知道那是齊婆婆死不瞑目。
可是她的嘴卻怎麼也合不上,順著張大的嘴望進去,黑洞洞的喉嚨中像是一條通往地獄的路:黑漆漆的,沒有盡頭。
我給她掖好被角,眼淚又流了出來,胸口處好像被灌穿了一個大窟窿,風從我胸腔吹過去又吹過來,風聲呼呼,我知道,今天以後,某一部分的我也隨著齊婆婆死去了。
當晚,楊瑞春在樓頂抽煙,不慎墜樓,摔死在水泥地上。
這一夜,像是死亡的狂歡,緩緩拉開了帷幕。
09.
第二天一早我驚慌失措給老二打電話,說齊婆婆不行了,不知道昨晚是不是回光返照,兒子回來了,了了心願,就走了。
我又給老大老三打電話,哭哭啼啼報告了昨晚老二來過,齊婆婆就死了的事實。
下午,三個兒子終於到齊了,看著安安靜靜躺在床上的齊婆婆,給了我一千塊錢讓我給齊婆婆擦洗身體換好壽衣。
我的悲苦如此真實,以至於誰都沒有懷疑在我頭上。
我一邊給齊婆婆換衣服,一邊絮絮叨叨,讓她安心離開,早點投胎,下輩子別做女人別做媽了,實在太苦又太沒有意義了。
齊婆婆的身體輕飄飄的,隻剩排骨架,我反而一點都不怕了,我隻是擔心自己死的那天有沒有人會給我穿上壽衣,我想象了無數遍自己死亡時的模樣,我以為我可以活到七老八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