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2)

我和李誌高抬大簍子抬出了經驗,抬出了技巧。肩膀上磨出了老繭。二百五十斤重的一大簍子棉花上了肩,再也不左右搖晃、舉步維艱了。現在我們抬著大簍子一路小跑。我們頭上冒著熱汗,嘴裏唱著小調。前邊說過,李誌高多才多藝,吹拉彈唱,樣樣在行。他會唱呂劇、京戲,會編順口溜,會寫打油詩。我唱的小調都是跟他學的。我們邊跑邊唱,車間的女工都看著我們笑。車間主任郭麻子是個戲迷,好樂,好熱鬧,他開始喜歡我們。他非常喜歡我們。他對廠長說:

“那兩個小夥子真不賴,滿肚子藝術,幹著那麼累的活,不發牢騷不叫苦,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帶動了全車間的積極性。建議給他倆每天加五分錢。”

聽我叔叔說郭麻子正在領導麵前說我們的好話,我挺感動。我想別看郭麻子的嘴巴刁,其實是個愛憎分明的好人。我把情況告訴了李誌高,李也說郭麻子還不錯。

我們倆一抬上大簍子就才思泉湧,我想很可能是藝術細胞就像吸了水的棉花一樣,杠子一壓,藝術就流出來了:

火紅的太陽落了山,

三百斤棉花上了肩,

抬著大簍子來回躥,

抬著棉花進了車間。

一眼看到了女嬋娟,

遮著頭來蓋著臉,

隻露著兩隻毛毛眼,

讓我怎能不心酸。

……

多數都是諸如此類的詞兒。

我跟李誌高發明了歌唱工作法。歌唱是我們的饅頭,是我們的麻藥。我們猛抬一小時,便可以休息半小時。休息時,我們或是躺在棉花垛上數星星,或是坐在車間的牆角,看那些女工,重點是看方碧玉。

姑娘們被我們埋在棉花裏。她們很願意我們在她們身左身右身後堆滿棉花,因為這樣可以節省她們彎腰抱棉花的力氣。另外,把身體埋在棉花裏還可以抵禦寒風的侵襲。我們總是先把方碧玉用棉花埋起來,讓她省力,讓她溫暖。別的姑娘吃醋,罵我們。誰罵我們我們就不埋誰,讓她不斷地彎腰從身後很遠處抱棉花,讓她在後半夜的寒風中打哆嗦。

“李大哥,馬大哥,快把我埋起來吧!”姑娘們求我們。

我們欣賞著白色的皮棉像瀑布一樣,像連綿不斷的白雲一樣從兩隻皮輥間傾瀉出來,落在皮輥機前的儲棉箱裏。收皮棉的姑娘推著皮棉車在兩排軋花機中間來回奔跑。皮棉車其實是個四四方方的竹編大簍子,簍下安裝著四個軸承,跑起來咯嚨嚨脆響。車間的盡頭有一個起重裝置。皮棉車推上支架,推皮棉車的姑娘按一下電鈴,樓上打包車間的臨時工按住刹把,把皮棉車吊上去,皮棉倒在打包箱裏,再把空車吊下來。

棉花的絨毛是種討厭的東西,它那麼喜歡沾人,往我們的衣服上沾,往我們頭發上沾,往我們眉毛睫毛上沾,往我們鼻孔喉嚨裏鑽。它撕不掉扯不掉,隻有用刷子往下刷用海綿往下擦。走在大街上,它向人們證明我們的身份。

滿目的白色令我們視覺疲憊不堪,農曆十一月初,鮮紅的血染紅了白色的花。

那天夜裏,照老例我們把姑娘們用棉花埋起來,然後躺在車間邊角的棉花上看景。那晚上加工的是一級棉,棉絮肥大蓬鬆。因為特別冷,我們在方碧玉周圍倒了四大簍棉花,埋住了她胸脯之下的全部身體,緊靠方碧玉的那位長辮子姑娘,人很好,我們也把她埋得很深,也該當有事,一陣風刮掉了她的工作帽,盤在帽裏的辮子突然鬆開,這時她正轉過頭來抱棉花,兩隻飛速旋轉的皮輥把她的辮子吃了進去。我們聽到一聲慘叫。就看到姑娘仰麵朝天躺到機器上。所有的人都愣了。鮮紅的血四處迸濺,周圍的棉花上血跡斑斑。郭麻子大叫:停車停車停車!他向柴油機房跑去,兩條腿像彈簧一樣起起伏伏。女人們尖叫著想逃離機器,我們堆在她們周圍的棉花阻礙著她們的行動。一刹那間全車間亂紛紛,女工們像陷在流沙中一樣,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從棉花中掙脫出來。

那姑娘的辮子連同著全部頭皮,從皮輥機中吐出來,吐到皮棉箱子裏,她的頭變成了一隻令人又惡心又恐怖的光葫蘆,滿臉血汙、分不出了眉眼。一群女工尖叫著躥到車間外,彎著腰在寒風中嘔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