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2 / 2)

他和她相持著,把陰暗影子重疊在一起。水銀燈的光芒突然抖動起來,光芒抖動,如同信號,他她撲在一起。同時撲向對方,分不清誰先誰後。我的眼淚奔湧而出,鹹鹹地流了一嘴。

他倆死去活來地擁抱著,痛苦的呻吟聲從方碧玉的嘴裏冒出來。還有李誌高咻咻的喘息聲。沒有一句話。他們抖動著,喘息著。嘴唇相接的滋嘖聲像雜亂無章的音樂在29號棉花大垛的愛情峽穀裏轟鳴,也在我心裏轟鳴。這一陣生死搏鬥般的親吻擁抱持續了足有十分鍾。後來,他們筋疲力盡地分開了。水銀燈抖顫不止的光芒繼續往他們身上揮灑著,從東南方向的棉花大垛上,傳來一個男子淒涼、喑啞的歌唱聲,如其說他在歌唱,不如說他在吼叫:

“收了工啊,吃罷了飯哪,老兩口兒坐在床前……”

我知道歌唱者是我與李誌高的同行——抬大簍子的弟兄們。想不到一個人的歌唱會如此宏亮,想不到淒涼冬夜裏男人的歌唱會使人心靈如此感動,不管他歌唱的是什麼詞兒。

李誌高和方碧玉怔了一下,隨即又擁抱到一起。後來他們依偎著坐到30號垛的大篷布上。篷布上有一層亮晶晶的東西,是霜。後來他們解開了係在垛邊鐵環上固定篷布的繩子,解開了一根又一根,一共解開了六根。然後他們扯著篷布的一角,把篷布撩上去。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動作迅速、準確,不說一句話,好像兩個夜間行竊的盜賊。十萬斤一級棉花暴露出來,暴露在綠色的水銀燈下,閃爍著模模糊糊的藍幽幽的光輝。我嗅到了棉花苦澀的氣息。感覺到了棉花垛裏發散出來的潮乎乎的熱氣。我正要研究他們撩開篷布的意圖時,兩個人已經躥到棉花上,對麵跪下,急劇地把眼前的棉花挖起來,揚到身邊去揚到身後去,在他們麵前,很快出現了一個洞。他們的身體起伏著,胳膊晃動著,像兩隻挖掘巢穴的綠狐狸。揚起的棉花如一團團藍色的朦朧火苗,衝激著水銀燈抖動的光線,一團一團,又一團,他們移到洞裏去了,隻有那些從洞中飛出的藍色的棉花,表示著他們還在為營造愛巢繼續勞作。

棉花不再從洞中飛起了。他們站在洞裏,露出肩膀之上的身體,一個麵朝東,一個麵朝西,各自把適才挖出來的棉花往洞裏扒。我明白了他們的意圖,他們要用棉花把自己蓋起來。

現在,棉花垛上,隻露著兩個頭顱。兩個頭顱那麼緊密地擠在一起,時而親嘴,時而喁喁低語。後來我想,如果他們把白色的工作帽戴在頭上,遮住綠油油的頭發,哪怕人走到垛邊,也不會發現他們。我還想,如果猛然地看藍汪汪的白棉花上突兀地冒出兩顆燃燒著磷火的頭顱,這頭顱還說話,眨眼,親嘴,那將是一幅多麼恐怖的情景。

雖然我親眼目睹了他們用棉花掩埋自己的過程,但當他們隻餘下頭顱在棉花上轉動時,還是有一陣徹骨的寒意迅速地流遍了我的全身。他們是人還是鬼?我自小就怕鬼,盡管科學告訴我世界上並沒有鬼,但我還是怕鬼,怕到見了墳墓和鬆樹就頭皮發麻的程度。

一隻綠油油的野貓在圍牆上油滑地流動著,它發出陰風習習的嗥叫聲,那兩隻眼綠得格外強烈,像電焊的火花。

這時我聽到棉花垛上那顆女人頭顱哭叫了一聲:

“李大哥……我豁出去了……”

這顆頭顱撲到那顆頭顱上,在叭叭唧唧的齧咬聲中,棉花在頭顱下翻騰起來,藍幽幽的白棉花像衝到礁石上的海水,翻卷著白色與藍色混雜的浪花,兩顆頭在浪花裏時隱時現,後來兩個身體也浮起來在浪花中時隱時現,好像海水中的兩條大魚。他們的動作由慢到快,我的耳畔回響著嘩啦啦的聲響,當方碧玉發出一聲哀鳴之後,浪潮聲消失了,浪花平息了。他們的身體淹沒在棉花裏,隻餘兩隻頭顱,後來竟連這兩隻頭顱也沉沒在棉花的海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