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臘八粥。我感到眼皮沉重,爬上鋪就睡。恍恍惚惚中聽到那幽會的暗號又篤篤地響起,但我實在是沒力氣去跟蹤了。藍幽幽的棉花在我腦海裏翻騰著,在我的夢裏翻騰著,李誌高和方碧玉的頭顱像顆綠油油的西瓜,在棉花上漂浮著。
“起……起床……該……該換班了……”馮結巴又用大槍搗門了。
我努力睜開眼睛,搓掉眼睫毛上的眵目糊,穿好衣服,上中下三層鋪上都有人在穿衣服,床鋪嘎嘎吱吱地響著。
“李大哥,李大哥!”我喊叫著,但上鋪上沒人應聲。
我爬到上鋪一看,李誌高的被子卷著。
我心中泛起一種說不清的味道,一個人往7號垛走去。我知道李誌高和方碧玉又到30號垛上鑽洞去了。
我們同班抬大簍的夥伴王強和劉金果已經到了。劉金果在垛溝裏響亮地撒尿,王強爬到垛上去往下蹬棉花。
“老李怎麼還沒來?”王強在垛上問我。我沒有吱聲,他蹬著棉花說,“他不來就不熱鬧了。”
135柴油機轟鳴起來,隨即車間裏幾十台軋花機也卡嗒卡嗒地運轉起來。王強和劉金果抬著一簍子棉花顛顛地朝車間跑去一邊跑一邊唱。我和李誌高創造的“歌唱工作法”已在我們這些抬大簍子的夥伴裏推廣了。
半個小時後,李誌高還沒來。
車間主任郭麻子來了。一見就我罵:
“馬成功,狗日的,你們想鬧罷工是不是?”
我沒有吱聲。他問道:
“李誌高這個狗日的呢?”
我說不知道。
郭麻子氣得跺著腳罵:
“狗日的,哪裏去啦?狗日的方碧玉也不見了,讓老子替她當了半天班!”
初八的月亮慘淡地掛在西南方向,顏色蒼白。
郭麻子喊叫:
“王強、劉金果,你們倆先往北半邊抬幾簍子!”
王強嘟嘟噥噥,劉金果啞著嗓子問:
“憑什麼讓我們替他們抬!”
郭麻子說:“再不抬軋花機就要空轉了,抬吧,把他們倆的工資扣了,給你們倆補上,快抬!馬成功,你給我快把李誌高和方碧玉這兩條浪狗找回來!”
我大聲說:“我到哪裏去找?”
郭麻子蠻不講理地說:
“我不管你到哪裏去找,反正我要你去把他倆找回來!”
正吵嚷著,李誌高從垛後邊躥了出來,邊跑邊喊著:
“來啦來啦!”
郭麻子罵道:“我操你姨李誌高,你耍大不要緊,可別誤了我的活呀!”
李誌高說:“我……我……”
郭麻子說:“少嗦少嗦,快抬棉花,趕明兒再跟你個兔崽子算帳!”
李誌高對我說:“對不起你老弟,我來晚了!”
他四肢並用往棉花垛上爬去,爬到半腰哧溜一下滑下來,很狼狽地跌了個屁股蹲兒。訕訕地罵了一句:
“他媽的!”
轉身又往垛上爬。這次總算爬上去了。
我一聲不吭,發著狠往簍子裏抱棉花。杠子一上肩,就感到非常別扭。往常杠子一上肩,我們的嘴巴就自動張開,各種油腔滑調便源源不斷地流出。今天夜裏我們沒了歌唱的興致。今天夜裏:杠子上肩,嘴巴張開,喘氣不迭,步伐淩亂,雙腿拌蒜。往常我們一溜小跑,配合默契,兩個人好像一個人。今天我們你扯我拉,東倒西歪。進了車間,撲通扔下簍子,滿肚子沒好氣。抽掉杠子,剛要扳倒簍子,郭麻子喊:
“他媽的,勻開點倒!”
女工們身後已經空空蕩蕩,我們已經造成了生產損失。
方碧玉已站在她的位置上,今天我不想多看她。
郭麻子跟著我們的簍子跑,追著我們的屁股罵,也沒法使我們加快搬運棉花的速度。今夜我們唱不出來了。我們忙得團團轉,我們越抬越別扭,王強和劉金果在郭麻子的逼迫下,支援了我們五大簍子棉花,解救了一下燃眉之急。過去的陳舊幻覺今晚又栩栩如生了:幾十台皮輥壓花機,像一排張著大嘴的怪獸,想把我們吞食進去,使我們的骨頭和皮肉分離。
杠子又上肩,別別扭扭往前搖,忽覺背後猛一沉,腰杆子嘎叭了一聲。回頭看到,李誌高軟在地上,滿臉透明的汗珠。
他可憐巴巴地說:
“兄弟,我一絲力氣也沒有了。”
車間哨響,二十四點,女工們擁出來,到食堂喝粥。李誌高沉重地倒在垛下鬆軟的棉花上,閉著眼睛,連呼吸聲都沒有,滿臉冷汗,像具僵屍。我也感到空前的疲倦,受挫的脊椎隱隱作痛,一頭栽到棉花上,閉上眼,眼前綠油油,那棉花翻卷猶如藍色浪潮的景象,又在我腦海裏浮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