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棉花裏包含著的藍色汗液和天上降下來的藍色冰霜正緩緩地滋入我的體內,損害著我的健康,我清楚地知道應該跳起來,活動活動筋骨,最好到食堂裏去喝上碗玉米糊糊,用柴油機排出的熱水洗把臉,咬牙,瞪眼,幹完後半夜6小時,然後鑽到被窩裏,一覺睡到天黑。但我的身體動不了,我的所有的想法都凝聚在大腦深處那一點空間裏,好像凝聚在一大塊岩石中的一個透明的氣泡。我知道如果這個氣泡一旦破裂,我就會永遠地睡去。我聽到自己的鼻腔和喉嚨裏發出呼嚕呼嚕的鼾聲,我的肉體已經沉沉入睡。
車間裏哨子響,柴油機又轟鳴起來,這些聲音似乎真實似乎幻想,很遠很遠很遠……很細很細很細……郭麻子死勁兒踢著我,也不會不踢李誌高。頭腦深處那一點光明漸漸地擴大,驅趕著沉重驅趕著黑暗驅趕著寒冷。我睜開眼,看到團團簇簇藍色的棉花在寒星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我終於爬了起來,李誌高也爬了起來。
郭麻子的怒罵把樹上夜宿的麻雀都驚動了,它們撲棱棱飛起,像幾塊黑石頭,滑到棉花加工廠外那廣大的黑暗中去了。
郭麻子監督著我們,甚至動手幫我們往簍子裏裝棉花,感動得我夠嗆。
杠子一上肩,我的腰椎一陣奇痛。我肩膀一歪,杠子滑下,剛剛離地的大簍子又沉重地落在地上,李誌高像一堆肉,軟在簍子後。
“他娘的,這是昨弄的?”郭麻子說,“昨夜還是一對生龍活虎,今夜就成了鬆包軟蛋?睡大了?闖老婆門子了?搞破鞋了?他娘的,你們還幹不幹了?”
李誌高哭喪著臉,棉花的藍色光芒輝映著他臉上的粒粒冷汗。他說:
“郭主任……我們倆……犯了乏……”
“我不管你怎麼著,反正你們倆用頭拱也得把棉花給我拱到車間裏去!”郭麻子風風火火地跑回了車間。
李誌高低聲說:“馬成功,好兄弟,我和她的事無論瞞得了誰也瞞不了你。我知道你喜歡她,我跟她好了,你心裏不痛快。咱兄弟倆情同手足,不要為個女人傷害了感情,天下好女人多如細砂,待幾年等你長大了,大哥我保證幫你找個勝過方碧玉五十倍的姑娘給你做媳婦!”
他這一席話說得我心裏暖融融的,滿肚皮的怨恨頓時消解,我說:
“李大哥,隻有你才配方碧玉,我不配。”
“別說傻話了,咱死了也要把這台戲唱下去,惹急了郭麻子,我跟方碧玉都要倒黴。”他羞愧地說:“你擔待點,我跟她鬧那事鬧得凶了,腿酸胳膊疼……”
他把隱秘告訴了我,不但沒激起我的嫉妒,反而使我心情舒暢,我說:
“李大哥,裝簍的活我包了,你隻管抬就行!”
“一塊幹。”他說。
我把腰帶煞進去兩扣,往手裏啐口唾沫,伸開胳膊,如狼似虎,撲向那些一團團、一攤攤、仿佛由無數隻藍幽幽的眼睛積聚成的棉花群體。它們像海綿像橡膠像盤蛇像浮遊在海洋中的海蜇皮,我摟抱住它們時,全身膩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眼前一片綠,喉嚨裏味道腥甜,但我咬牙發狠摟抱它們,在一個瞬間裏,我覺得摟抱棉花的感覺也就是摟抱方碧玉的感覺……
抬著它們向車間奔跑,像抬著一簍陰冷的藍蛇,它們在簍裏鳴叫著,糾纏著,令我脊背陰涼,為了逃避它們,我必須快跑。
對棉花的厭惡和恐怖惡性地提高了我們的工作效率,為了躲避它們,我必須用最快、最狠、最準的動作把它們摟抱起來,把它們投進竹簍。在車間裏,踩著它們我感到它們在蠕動,這感覺逼著我快跑,大步快跑,讓腳板盡快踩到堅實的土地。為了甩開,必須接觸;為了逃避,必須進入。這個夜晚是藍幽幽的夜晚,是我與這可怕的棉花生死搏鬥的夜晚,我沒有疲倦,沒有痛楚,隻有陰冷、粘膩、蠕動的逼迫與追擊和我的反擊與進逼。
淩晨四時,那些藍色的、唧唧的東西已經在女工們身左身右成為峻嶺,緊靠牆壁外有一線路。最後一簍子抬進來時已無法行走,我們拖著它們沉重粘膩,腳踩著它們沉重粘膩,腿陷在它們裏的沉重粘膩,最後在頂峰上把它們倒出來,依然沉重粘膩。
看一眼陷在沉重粘膩中的姑娘們:藍幽幽的光芒中,她們帽子藍幽幽,口罩藍幽幽,看不到她們臉上的表情,隻能看到她們金黃色的神秘眼睛、粉紅色的怪異耳朵,和那些像鮮紅菊花瓣兒一樣點點劃劃頻繁舞動著的手指……我忽然覺得,這些女人已經和棉花融為一體,她們的頭顱是棉花的頭顱,她們的肢體是橡膠是海綿是盤蛇是淤泥是浮遊在海洋裏的海蜇皮……
這時,在我們身後響起郭麻子的勝過嘉獎的大罵:
“你們這兩個王八羔子,想把我埋在棉花裏憋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