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2 / 2)

重陽節是農曆九月初九又是公元一九九九年十月十八日。

這一天,我們的父親帶著他的兩個兒子兩個孫子,回到老家。黃岡縣的建製已經不存在了,老劉家垸依舊水光山色地不在乎誰的意誌如何。從離開到回來,父親用了整整五十年,但他仍然記得一切。父親坐在老十八家的稻場上,臉上有著從未有過的平靜。老家的人全在離開幾米遠的地方注視著他。老劉家垸四周隻有一些不太寬的土路,除了拖拉機,好一點的車子都不敢往垸裏開,土路兩旁的芭茅對鋼鐵毫無作用,可那些精美絕倫的油漆絕對吃不消。在老十八家裏,父親重新與爺爺當年拚裝的那台木布機坐在一起。老十八不用它了,老十八的妻子仍在用它。那個僅從麵部已難以分辨性別的女人對我們的父親說,你伯手藝真好,這台布機到現在還能替我家掙回日常要用的錢。父親不由得問起回龍山那邊的林家大垸,垸裏的人搶著介紹,爺爺從前在林老大家織布住過的破屋子,如今正在被人改造成故居,快要對外賣票了。老劉家垸後麵的芭茅叢突然像被蟒蛇分開那樣噝噝響起來。大家都把目光投過去。一大塊藍得像寶石的東西正在草叢上慢慢浮動。

垸裏的小孩一齊嚷道,高級轎車來了。

嶄新的別克轎車穿過芭茅,徑直駛到老十八家門口。一個孩子叫了聲:十一爹!老十一應聲走出來。老十八上前接著說他怎麼舍得將這麼高級的轎車往芭茅叢裏開。老十一故意要讓我們的父親聽見,大聲說,再好的轎車也是人坐的,愛惜它不如愛惜人。紫貂從車裏鑽出來時,垸裏的小孩與女人哄地笑起來,笑了幾下又覺得不大合適,一個個捂著嘴走到一旁,紮成堆後仍舊大笑不止。

我們的父親站在稻場中間,一眨不眨地盯著老十一。

老十一一定將先前想好的話忘掉了,愣愣地衝著父親冒出一句,你是老十嗎?

我們的父親冷笑一聲說,你老十一就是變成樹從地裏長出來,我也認不錯。

父親招手讓我們過來,他對老十一說,這是我的兒子和孫子。

老十一沒有話說了,他隻好將紫貂介紹給我們的父親。

我們的父親看了紫貂一眼,我說不了恭維話,你比羅甜差遠了。

突然之間我們的父親大為開心,他要到一世祖昌一的墳墓上看看。除了一些小孩,大人們全都跟著他。小路不停地拐彎抹角,轉到一座小山下麵,我們的父親突然停下來,他指著一隻土堆問老十八,它是不是婆的墳。老十八搖了搖頭後,將我們指向一座矮得幾乎看不見的土丘。父親眼圈一下子就紅了。我們緊張地盯著他那直立了五十年的雙腿,在心裏準備著隨時同它一道跪下去,匍匐在父親的婆我們的奶奶的墳前。兩個分別穿著耐克與阿迪達斯休閑裝的孫子也看出了苗頭,他們瞅著自己的褲子連聲嘟噥完了完了。就在這時,父親對我說,你是不是一直不喜歡自己的名字,你想改一改嗎,幹脆就叫劉家垸好了。我曉得這是父親難得開的一種玩笑。我沒有笑,叫劉家垸也好,叫劉婆墩也好,名字是我的,悲哀卻屬於我們的父親。

我們的父親在土丘前的泥地裏佇立時,一股旋風正從他的前方刮過。很高的天空上出現一架銀色的波音客機,它沒有打旋,筆直地朝著南方飛。老十一冷不防叫了一聲,老十。我們的父親怔了怔。老十一沒有想日本人的飛機在這兒丟炸彈的往事,在腦子裏發黴的是另外一件事,老十,你記不記得那一年鬧蝗災,我們沒有要到飯,躲在那片樹林裏想吊頸?我都將繩子係在脖子上了,是你說,隻要活下去總有鹹魚翻身的日子,你還說將來一定要坐那大漢奸坐過的小轎車。我們的父親望著那片樹林,垂在大腿旁的左手在輕輕地顫抖著。他用很小的聲音說,告訴我,現在最漂亮的轎車叫什麼?一隻貂豬兒從土丘旁的洞穴裏鑽出來,忽閃閃地跑著遠離這樣的一群人。垸裏的孩子們一齊追上去,他們在田野上撲打半天,竟將貂豬兒活捉了。孩子們老遠衝著我們的父親叫大爹,那隻貂豬兒也用尖銳的聲音嘶叫著。我們的父親沒有讓十叔回答,自己對自己說,還是雪弗萊好。

(本篇在雜誌上刊發時,曾被改名為《就是這種味道》)1999年11月26日於漢口花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