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的夜晚第一次沒有我們父親的鼾聲。
被蟲蛀過的家譜在燈下散發出一股黴味。
我懷疑,曆史是否就是這種味道。
遵照我們父親的命令,我要給老劉家垸劉氏家譜寫序。……天上突然掉下一個人,地下突然埋掉一個人,越是來無蹤去無影的東西,人就越想找清楚它的脈絡。家譜也是出於這樣的目的,而將一代代的生命血緣用文字記載下來,給我們和我們往下的久遠的後來者,提供一條清晰的脈絡,然後就有可能在心裏模擬自己生命出現之前的可能的狀態與意義。從這點上來說它是給心靈的一個處方,尋藥煎藥還得靠每個人自己。詳盡地閱讀著家譜,也就是經曆著一條漫長的大河。源頭上細流涓涓,千裏萬裏之後我們成了海一樣寬闊的水麵。我們父親的先祖昌一公,自明穆宗隆慶年間由那時的豫章府,現在的南昌一帶,徒遷到老劉家垸,一晃有四百多年了。然而,在家譜對這四百多個年頭的記載中,很難發現歲月與歲月之間的區別。上次修續的時間是在公元一九三三年。歲月在紙上變黃了。別人都說盛世修路,修橋和續譜。我驚訝老劉家垸的人不是這樣。一九三三年在曆史上是戰火紛紛的年份,而且年前還發了一場後來被寫進縣誌的洪災。兵荒馬亂、天災人禍時家族卻在續譜。現在的情形是另一種麻煩。放在十年前那個浪漫的時期,續譜是一項不見歌聲的讚頌,誰見了都會眉開眼笑。此時此刻,怎麼做情緒裏都擺不脫那份沉重。正因為這樣,老劉家垸的人更應該受到曆史的尊敬。不管世界的寵辱如何,該做什麼做什麼,這是一種高貴品質。我們的先祖出身卑賤,自他以後的子子孫孫,亦多是自得其樂的種田人。能記載的隻是他們的生卒年份、陽舍冥居,字裏行間淡泊如行雲流水。這樣行文簡約的原因是先輩中從來沒有達官顯貴。其實這樣也好,清清楚楚地給後人留一個明明白白,是能永久享受的最實惠的遺產。沒有貪官汙吏給家族抹黑,沒有強豪劣紳讓家族蒙恥,多好!假如攤上一個“劉檜”,我們的血脈還能如此幹淨嗎?家譜上寫就的輝煌並不是後人的驕傲,家譜上記載的恥辱卻是後人的羞愧。續寫家譜應是對本門本宗一段曆史的盤點。我們做過什麼!我們正在做些什麼!我們還將做些什麼!光宗耀祖,在家是家事,在國是國事,在世界則是做人的基本……我寫我的。
我們的父親在另一間屋子裏同老秀才說他們的。
老秀才摸著黑跑到家裏隻是為了告訴我們的父親,他們家的家譜突然受到無比的重視,都有人要從老遠的地方跑來研究。我們的父親沒有也不會大驚小怪,反而是老秀才吃驚不小,不明白我們的父親從哪裏曉得,有人要來研究他們的家譜,還曉得這個研究者名叫羅甜。老秀才簡約地聽了當年的故事,當即捶胸頓足地替我們的父親遺憾,一個人的曆史如果與現狀截然不同,其生活質量就會有問題。
我們的父親沒有同老秀才討論這些,下意識地問老秀才姓什麼。
老秀才不高興地數落,還沒有患老年癡呆症,就將老下級的姓忘了。
我們的父親從記憶裏翻出老秀才的姓。
叫了幾十年的諢名,突然要認真地推敲老秀才的姓,我們的父親不禁仰天長歎。
老秀才帶來的家譜上記得一清二楚,老秀才這一姓的祖宗也是從江西遷過來的。
送走老秀才,我們的父親對母親說,他要回老家一趟。
我們的父親不能接待羅甜,羅甜來後,請母親做些有特色的飯菜給她嚐嚐。
母親心領神會地說用野芹菜煮稀飯。
我們的父親點頭補充說,一定不能放油放鹽。
此後他們便沒有一點動靜。
剛開始我們還以為是一段習慣於發生在老人身上的沉默,時間一長就覺得有些不對頭。我放下還沒寫完的序,夥同也是不放心的大姐他們走進另一間屋子時,撲麵而來的是端放在父親目光裏的一隻小盒子。盒子裏放著曾被我們弄丟的那枚雪弗萊發卡。多少年了,雪弗萊發卡還是那樣漂亮。我們的父親用顫抖的手,從盒子裏取出雪弗萊發卡,慢慢地戴在母親花白的頭發上。我們沒有走開,我們要看我們的父親母親相親相愛的場麵已經等了幾十年,我們要像小時候不懂大人們為何要相擁相吻,看父親母親如何為我們進行情感啟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