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8章 沙狼(5)(1 / 3)

艾瑪的屋裏沒有燈,也沒有聲息。老漢掏出一把鑰匙,摸黑打開了下屋門鎖。他點燃了放在牆洞裏的小油燈。這是兩間倉房,堆放著雜物。牆角立著一個奇特的東西:大鐵籠子。用粗鐵絲編製,麵積可容一人或站或臥,還有一扇門。老漢走過去把那扇籠門打開了。他們倆從駝背上抬下狼孩,撤去麻袋,把他抬進那個鐵籠子裏,複又鎖上。

狼孩癱在籠子裏,四肢被捆,用藥後還沒完全恢複正常,他無力掙紮。惟有那雙眼睛陰森地閃著光,不安地張望著。它的眼睛突然盯住油燈,顯得驚慌,那跳動的火苗使他恐懼,想吠叫嘴裏又塞著東西,隻好扭動著身子擠在籠子一角,縮成一團。

金嘎達老漢蹲在那裏抽煙,默默地看著狼孩。

“老爺子,您早備有鐵籠子,原先就知道外孫子還活著?”阿木悄聲問。

“不,鐵籠子是給母狼準備的。”

“啥,那麼說,您一點不知道外孫子還活著?”

“說來也怪,好幾回做夢,都夢見一隻小狼崽咬我。我這人信夢。喂奶期的母狼要是沒了崽,好叼人的嬰孩兒喂奶。我一直估摸小外孫是被那隻母狼叼走了,可也沒想到活到今天。這籠子原是給母狼準備的,誰曾想……唉,罪孽嗬,這是家門的敗落,出了這麼一個狼孩!”

老漢臉色悲淒。阿木也深為這家人的不幸而難受。二人默然。其時,有一雙眼睛從他們進院起就盯上了。那是艾瑪,她夜夜睡不安穩,惡夢中輾轉反側。那沉重的駝足,一踏上門口沙路,她就醒了。但她沒有勇氣立刻跑出來,黑暗中見兩個人影抬著什麼東西進了下屋,她又忍不住,跳下炕跑來了。

一線微弱的燈光,從虛掩的門縫裏射出來。她貼著門縫往裏瞅,又輕輕推開門走進去,兩眼盯住那鐵籠子。突然,她“啊”一聲喊,正要撲過去,被金嘎達老漢一把拉住了胳膊。

“孩子,先別急,爹有話跟你說。”

艾瑪扭動著身子,想掙脫開父親。

“沒錯,孩子,這是咱們的狗娃,他長大了,吃狼奶長大的,有點野性,咱們得慢慢來,會好的,你別急……”

“放開我!放開我!”艾瑪掙脫著,嘴裏急切地嚷著,“媽的兒,小狗娃,媽的兒……”

“孩子,聽我說,狗娃現在是個狼孩……”

“快放開我!這都怪你!是你趕走了孩子的爸爸,是你帶人去打狼,就是你叫小狗娃當了狼孩!我恨你!快放開我!”艾瑪發瘋般叫起來。

不知是女兒的話擊中了他,還是那股爆發的力量所致,老漢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艾瑪撲上去,抓住鐵籠子,眼睛瞪得老大,死盯著縮在籠角的狼孩。她微微顫栗。那灰土色披肩長發,那像胳膊又像腿的粗手臂,那結著硬皮的赤裸結實的身軀,那陰森野性的目光,難道它就是自己七八年來日夜惦念的狗娃嗎?就是自己懷胎十月受盡恥辱唾罵生下來的孩子嗎?隨著這個念頭閃電般劃過去,一股熱的血潮驀然湧上心頭,猶如排山倒海般的母愛的衝動,整個地控製了她。她猛地拉開鐵籠子門栓,拽開門,身子一閃,鑽進籠子裏撲向狼孩,同時發出撕裂心肺的一聲呼叫:“我的兒子!兒子!”淚如湧泉,滴灑在狼孩冰冷的硬皮上。她脫下外衣,蓋在狼孩身上,抽出塞在狼孩嘴裏的手巾。

狼孩受驚了。鼻孔搧動,嗓子眼裏發出陣陣“呼兒,呼兒”的低哮。那一雙愚魯而陰冷的眼睛,射出兩道綠幽幽的寒光,一等艾瑪拽出堵嘴的手巾,它猛地“呼兒”一聲張口,便咬住了艾瑪的手腕。

艾瑪任狼孩咬。盡管那尖利的牙齒深深咬進肉裏,殷紅的血順著他牙齒滲出來,她仍然沒有抽回手,沒有喊叫,反而伸出另一隻手輕輕地撫摸狼孩的頭和脖子,嘴裏無限溫存地低語:“孩子,你咬吧,媽媽對不起你,害了你,媽不應該生下你……你咬吧,這樣媽的心裏才好受點嗬,嗚嗚……”她傷心地哽咽起來。

她的發燙燒紅的臉,緊緊貼在狼孩的頭上,親切溫柔地蹭動。

一道溫柔的清泉水。一絲和暖的春風吹。母親的崇高而充滿摯愛的召喚:迷途的靈魂,歸來吧!

兩排如刀的尖齒漸漸鬆動,最後從那柔嫩的手腕上移開。也許,那母性的臉的親切蹭動,使它想起了母狼那尖嘴的拱動;也許,母親的人性的召喚,喚起了它遙遠的沉睡已久的人性的複醒。奇跡就這樣出現了。它居然抬起半人半獸的頭臉,獸性的目光變得迷惘,兩片鼻翅兒一張一弛,伸出舌尖舔舔滴落在它嘴唇上的鹹性淚水。那張昂起的癡呆愚魯的尖長臉,就如一個問號:我是誰?來自何方?你是誰?為何用臉蹭我?也是一隻用臉的蹭動來表示親熱的母狼嗎?你的眼裏為何也流出鹹性的水?自從自己的眼裏第一次流出這樣成性水起,他每每用舌尖去吮吸,獲得一種樂趣。這會兒,他那焦躁不安的心靈,得到了某種安撫,不知出於什麼一種驅使,他伸出舌尖舔起那手腕上滲出的血跡。

艾瑪溫和地抱住那粗糙的頭脖,臉在那如柴如草的頭發上摩挲。

金嘎達老漢和阿木目睹這一幕,愣呆呆的。艾瑪一撲進籠子裏,他們的心就提在嗓子眼上,尤其艾瑪抽出堵在狼孩嘴裏的手巾,他們以為狼孩就要撲上來咬斷她的脖子。老漢早已站在籠子門口,準備一旦發生慘狀就衝進去。可眼前的事態發展,簡直使他不敢相信。一個從兩歲起吸吮狼奶長大,與狼群為伍茹毛飲血的狼孩,怎麼會一瞬間變得如此溫順?他向老天祈禱,這是個好兆頭,也許,小外孫真會很快恢複人性,回到人的中間來吧。他的心頓時熱烘起來,忘掉了剛才遭到女兒抱怨後引起的內心淒涼,感到自己七年來贖罪般的苦苦尋覓,終於能有後果,老天開眼了,可憐了他這有罪的孤獨的老人。他站起來,拿一塊熟肉遞給女兒說:“小狗娃該吃東西了。你喂喂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