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兒子不斷向外張望的臉扭過來,讓他麵對自己,聽自己說話和撫慰。可是她發現,那雙眼睛變得陌生,雖然對著自己,卻眼神一片茫然,那正在擴散變大的瞳仁似乎極力捕捉著那來自外邊的野性的呼喚。
那魔鬼的嗥叫,又響起來了。從房後,從房西,從房東,從四麵八方,一聲比一聲激烈地傳來。
這邊艾瑪的溫柔的母性呼喚,也一聲比一聲親切地響在狗娃耳旁。
狼孩——小狗娃的臉,痛苦地扭歪起來。這是極度的內心矛盾所導致的。身上火燒火燎地發燙,臉孔憋得通紅,眼睛開始充血。那股潛伏的野性的血,重又鼓蕩起來。他的身子一陣陣激烈地顫抖。
“娘的兒子,別害怕,娘在這兒,娘守著你,安靜點,一切都會過去的……”艾瑪哭泣起來,哀傷地哽咽著,緊緊抱住兒子的發燙發抖的頭顱不放。一陣恐懼感,莫名的恐懼感從腳底升到心頭。她的心在發冷。
母狼再次發出了淒厲哀婉的嗥叫。狼孩終於忍不住,張嘴便回發出一聲尖利的嚎叫,回應了母狼的召喚。有什麼辦法,他是吃它的奶長大,跟隨它走上生活征途的。對母狼,他比對這位人類母親還熟悉。於是,他內心的防線,那個經艾瑪,金嘎達老漢及阿木辛辛苦苦壘築起來的人性的堤壩,全部潰塌了。他一躍而起,掙脫人類母親的懷抱,四肢著地,凶猛地撲向門口。
“兒子,狗娃!快回來!”艾瑪聲嘶力竭地一喊,跑過去從後邊抱住兒子的腰,淚流滿麵,絕望而撕碎心肺地叫著,“兒子,你不能撇下娘走嗬!”
狼孩猛回頭,呆愣了一刹那,但他已經不知自己是誰,也忘卻了抱住他的人是誰,隻當是要逮獲自己的敵人,一張嘴便咬住了艾瑪的右肩。眼睛血紅,張牙舞爪,凶惡之極。他狠狠咬著艾瑪的肩,用頭猛一撞,艾瑪像個草人般倒下去了,肩頭的一塊肉連衣服一起被撕裂開來,鮮紅的血像噴泉般地流下來。接著,他撲向門去,想打開門栓。
一直緊張地目睹這一幕慘景的阿木,嚇呆了。他迅速操起一根木棍,衝過去。他揮舞著棍子,想把狼孩從門口趕走。狼孩一個跳越,離地幾尺高,撲下來正咬住了阿木的手臂。阿木一聲痛叫,失掉了棍子,當狼孩正要再咬他的咽喉時,外邊又響起了母狼的嗥叫。他即刻丟下阿木,衝向門口,撞開門,閃電般撲進那茫茫黑夜。
金嘎達老漢趴在院門口的沙包後,端槍緊張地等待著。他壓根不知道屋子裏發生的事情。這一次他又猜錯了。原以為老母狼是把他引開後,衝進屋裏帶走狼孩。所以他端著槍把住門口,一動不動。那隻老母狼卻並不衝進院裏來,隻是黑夜裏發出一聲聲嗥叫而已,圍著房院轉圈,或近或遠,或左或右,飄乎不定,真像個黑夜的幽靈。這時老漢隱約聽見下屋裏發生的動靜,隨之聽見了狼孩發出的一聲嚎叫。他的心一下子揪起來,暗暗祈禱著。此時此刻,除了祈禱,除了聽憑於老天的安排,除了事情該怎樣就怎樣以外,還能怎麼樣呢?人的作用太渺小,太不及自然的力量了。他已經盡了力,幾乎是拚盡老命。現在,他實在沒有力量趕走老母狼了,就是明天以後,白天陽光下,若不經過精心安排,他也很難打死這隻老母狼。它簡直是上天派來的惡的使者。老漢突然感到自己的孤單,感到人的孤單。人是個多麼懦弱無主呀!狼孩能不能經得住這最後一次的嚴峻考驗,在這場人與獸的搏鬥中保全自己,此刻全憑天意,全憑他本身積蓄的人性的力量了。
“哐!”下屋的板門突然被撞開了,隻見有個黑影一閃,猶如一支射出的飛箭向院門躥來。老漢的手猛地一抖,幾乎失掉了手中的槍。心如被一把鈍刀鋸拉,從頭到腳變得冰冷。始終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隻見那黑影一邊躥躍,一邊狼般地嗥叫著,衝過院門口。金嘎達老漢的獨眼鼓凸起來,要暴裂開,嘴歪向一邊,手中那支沉落的槍重新抬起來,顫抖著瞄準起逃出來的外孫子狗娃。借夜幕一聲聲嗥叫的母狼,此刻突然從斜刺裏衝出來,迎向狼孩。狼孩發出一聲狂喜的尖嗥,連蹦帶跳,狂熱無比地撲向母狼的懷抱。正這時,老漢的獵槍響了。
“砰!”這是個極其渾濁沉悶的爆響,好像拿根棒擊打裝滿沙子的麻袋一樣。但這一聲,劃破黑沉的夜空,震撼了寂靜的村莊,震撼了空曠蠻荒的漠野,也震撼了人們麻木的心靈。
子彈擊中了狼孩。
狼孩顫栗了一下,又向母狼踉蹌著走兩步,終於像一頭中彈的小鹿“噗”地倒下了。他四肢抽搐幾下,痙攣著,喉嚨裏“呼嚕呼嚕”發響,痛苦中開始咽氣。子彈從左肋進去。穿過心髒和肺葉,從右肩那兒出去了。這是射程太近,又是在他跳起時從下往上射的原故。黑紅而腥熱的血,從他那左肋汨汨冒出來,帶著血沫子,像一道紅色的泉,浸染了胸脯和頭脖,使他那似人似獸不倫不類的軀體變模糊了。那雙未來得及閉合的眼睛,仍留有一絲狂熱的野性的餘光,凝視著前方的黑暗,那黑暗的盡處黎明的曙色正在顯露。當然,那黎明已不屬於他了。他那張微上翹的嘴巴,好像渴望著什麼似地向上伸仰著,於是整個這張臉又變得更像一個拉長的問號:我是誰?來自何方?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