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老母狼一躍撲在狼孩身上。它伸出嘴嗅嗅那浸血的軀體,嘴巴拱了拱,伸出舌頭舔了幾下那張問號似的臉,突然發出一聲“嗚——”的哭泣般的哀嚎。它抬起頭,扭轉脖子,久久盯視著發出槍聲的方向。那雙綠幽的光點,冷冷地燃燒著,穿透人的心肺和靈魂。它向那個黑暗處咄咄逼人地嚎兩聲,然後離開狼孩,不慌不忙地遁進黑暗中,消失了,像個幽靈。那支人類文明的象征——罪惡的武器——槍,不知為什麼始終沆默著,再也沒有響起來。
“娘的兒子!”一聲撕裂心肺的呼叫從院裏傳起,隻見艾瑪光著腳,披頭散發,肩頭流著血,跌跌撞撞地跑出來,撲在狼孩身上。她抱住那具開始變僵的軀體,使勁搖晃著,嘴裏一聲聲呼喚著,如狂如瘋地哭泣著,親吻著那具變涼的軀體,嘴和臉上沾滿了血漬。她突然轉過頭,眼睛憤怒地盯住向這邊走過來的金嘎達老漢,充滿仇恨地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打死了他!你打死了他!你把我也打死吧!開槍吧!”
“狗娃死了嗎?他……他又變成狼了,孩子,他不是咱們的狗娃了……有啥法子呢。”老漢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捂著臉頹倒在地上抽泣起來,不敢正視狼孩屍體。片刻後他又站起來,沙地上拖著那杆槍,向前邊黑色的夜走去,步態蒼涼,搖搖欲倒。
“啊哈哈哈…”艾瑪突然發出一串狂浪的瘋笑。那笑聲沙啞嘶裂,尖利瘮人,隻見她圍著兒子的屍體轉圈奔跳起來。
“啊哈哈哈…”
她瘋了。沉沉黑夜中,惟有這瘮人的狂笑久久地回蕩。
阿木抱起了狼孩。他不明白老漢為什麼開槍,也許認為這種背叛人類的行為不可饒恕?所以在悲憤中開了一槍?然而,究竟是誰對呢?人類就那麼神聖嗎?誰應該負這罪過呢?
三天後。金嘎達老漢買了副棺材,把穿戴一新的狗娃屍體裝進去,抬出去埋葬了。完全是按照人的儀式,還請左右鄰居吃喝一通,又請來一位老喇嘛念經超度了一番。
變瘋的艾瑪找回來了,可整天躲在屋裏不敢出來,臉呈恐怖地反複叨咕:“狼來了,狼來了,狼進村了!滿村滿坨子都是狼嗬!——”偶爾跑到坨子上淒淒慘慘地呼叫:“娘的兒嗬,快回來吧,狼來了,你快回來吧!”然而千裏大漠亙古地沉默著。
阿木要走了。狼孩事件,攪得他心驚肉跳,整個思想體係、精神支柱全擰了個兒,崩潰了。他需要認真清理這潰敗的體係和支柱。需要認真的思索一下,為的是活得更明白些。
他似乎悟出了一個什麼道理。母性人辛辛苦苦血淚築起的防堤,經不起母性狼三次召喚。他突然覺得獸性和惡的力量的可怕和強大。惡是一種存在,像黑夜一樣不可消除。他不想想得太深,有些東西叫人糊塗,也叫人發瘋。有些事太想透了,就走向反麵,招致禍端。人是一向在不明不白、糊裏糊塗中求得安生,延續種類的。
他跟大漠告別。現在他唯一的憾事是,過去自己欺騙了自己,自己尋找已久的那個聖地,那個理想王國,原來從未曾實實在在地存在過!那隻是一個永不可及的幻覺而已。正因為不存在,人類才去尋找,幻覺也層出不窮。人是需要一種寄托。
他來跟艾瑪告別,可她完全不認識他了。隻是驚恐地瞪著亮晶晶的一雙眼睛,瘋瘋癲癲地預言:“狼來了,狼來了,狼進村了!滿村滿坨都是狼嗬……”可是,誰相信一個瘋子的預言呢?
金嘎達老漢安葬了狼孩後就失蹤了。據說,村裏人數月後從大漠裏找到了他的屍體。他死死抱著那隻瘸腿母狼,雙手掐著母狼的咽喉,十指如鐵;而母狼的利齒則咬著他的脖,深深咬進喉嚨裏,流出的血都風幹了。
阿木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