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波和沙漠
張守仁
記得有一次到解放軍藝術學院講課,我即興發揮,說作家的優秀作品,往往和他的童年、少年、青年生活相關,往往和他的故鄉相聯。因為,少年時代留下的人生印象最為鮮明,終身難忘;因為一個人對故鄉最熟悉、最了解、最摯愛。即使童年生活是貧困的,貧困中也有難忘的樂趣。
今年夏天到哲裏木盟參加科爾沁草原筆會,遇到擅長寫沙漠文學的青年作家郭雪波,與他在火車上作了一次長談,更證實了我如上的想法。
列車離開通遼市,穿過紮魯特草原,往霍林郭勒市進發。一路上先是碧綠茂密的玉米地,然後是遼闊的草原。間或露出一片片發白的鹽堿地。草長得不算高,草叢中點綴著五顏六色的野花。不時有馬、牛、羊星散在曠野裏低頭吃草。
雪波就坐在我的對麵。我倆對草原的沙化感到憂慮。他說:“我的家鄉在庫倫旗,原是綠浪翻滾的科爾沁草原的組成部分,如今已變成八百裏瀚海,變成了科爾沁沙地,是全國十二個大沙漠沙地之一。幾十年來開墾草地種莊稼,把草原破壞了,演變成了茫茫的沙漠。”
我想,郭雪波上百萬字的作品,如《沙狐》、《沙狼》、《沙鷹》、《沙月》、《沙溪》、《沙祭》等中、短篇小說幾乎都和“沙”字聯係在一起,大概因為他從小就在沙坨子裏滾大的緣故吧?
仿佛是回答我內心的思緒,他望著窗外故鄉的方向,對我訴說自己的經曆:我從娘肚子裏出生時,接觸這個世界的第一東西就是沙。家鄉的母親們生孩子,都在炕上鋪一層幹軟舒適的細沙,來迎接即將誕生的生命。大概這就是我和沙結下不解之緣的根由。我對沙漠太熟悉了。孩提時代光著屁股在沙坨子上追跳兔,挖“酸不溜”,摘野杏,采山烏拉兒,掘一根沙柳條子當馬騎,弄得渾身上下全是黃沙土,到晚上跳進沙窪地的水泡子裏戲水……童年,是難忘的。
我對雪波說,南方山區的農民常年挑擔,生活的負重使他們的脊椎骨骼扭曲變形。這次我乘火車從北京來通遼,路經奈曼旗沙地,看見一棵棵光禿禿、沒有枝芽的柳樹,朝同一方向傾倒,形態奇特,可能是長期被風沙猛刮、侵襲的緣故。接著,我慨歎道:逆境和重壓,往往使人類和生物變態、變形。
雪波說:“但生命畢竟是頑強的。沙坨子上有一種‘酸不溜’,無論沙怎樣掩埋它,它總要拱出一個尖頂出來。沙再壓,它再拱。嚴酷的環境,逼迫生物采取特殊的生存方式。我老家門前,有一條羊西木河,起源於一座沙山腳下。那是一個長有水莠草和雞爪蘆葦的淺水坑,裏邊汪著駝眼大的泉眼。一股清澈的水便從那泉眼裏汩汩冒出來,水細如絲,若斷若續,或被兩旁的青草遮掩,或被漂來的浮葉覆蓋。這條可憐巴巴的小沙溪,用一部分水去對付幹燥空氣蒸發,用一部分水去供應兩岸流沙的吸吮,再用一部分水去衝刷擋住去路的沙坨。可它還是頑強不屈地衝出去了,闖過八百裏瀚海,形成一條河流,彙入西遼河,最後注入渤海灣,奔向大海。這條生命不息的小河,多麼堅韌、倔強。它代表了一切在沙漠中苦撐苦掙、表現不凡的生命,代表了祖祖輩輩在沙坨子裏繁衍生息的科爾沁父老兄弟……”
創作需要悟性。這就是雪波的悟性。他找到了自己的創作基地,找到了自己的文學視角,從而真正找到了自己在文學中的位置。沙漠,成了雪波創作中特有的“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