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四寶經曆了一生中最輝煌的排場。
當然,“排場”不一定是物質上的,有時候是心理上的,在某些場合,甚至更主要是心理上的。事實上,“排場”有時候是“風頭”的另一種表述。陳四寶突然發現,自己雖然可能比戴向軍更有錢,但肯定不如戴向軍排場,對於商人來說,除非自己做到了李嘉成霍英東曾憲梓那個份上,否則永遠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排場”,但紅頂商人例外,對於像戴向軍這樣的紅頂商人,由於有官方背景,即便不是李嘉成霍英東曾憲梓那樣的大老板,也照樣可以排場。比如眼前這堆積如山的報紙,不正是這種排場的最好左證嗎?雖然羅羅們在歡呼他們老板的榮耀,但陳四寶自己心裏清楚,這完全出於一場誤解,榮耀的主角其實並不是他,而是他的好朋友戴向軍。
不需要旁人提醒,陳四寶已經實現了自我覺悟。昨天,當他被約翰陳擁到樓上並喝了一杯咖啡之後,當即就意識到自己幾個月前對戴向軍的教訓是錯誤的,甚至是幼稚可笑的,所以,沒有等戴向軍從下麵上來,陳四寶就悄悄地溜走了。今天,早上一起床看到報紙,覺悟得到進一步提升,提升到羞愧的程度,不但不再想著要當麵質問戴向軍了,而且還羞於再見到他,但是,畢竟是第一次上報紙,盡管明知是一場誤會,卻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澎湃,而陳四寶又是一個很講義氣的人,實在不忍心獨自一人享受光榮,不得不“大哥大”通知羅羅們上街買報紙,與其說是為了收藏,不如說是盡早與馬仔們分享歡樂。果然,馬仔當中不乏溜須拍馬巧言令色者,這時候麵對滿客廳的載著老板頭像的報紙,自然把陳四寶與李嘉成霍英東曾憲梓等大老板放到同一平台上吹捧,就差沒有做出後來者居上這樣的超級評價了。
馬仔們在眾人拾柴火焰高讓陳四寶感受顛峰排場的同時,自己也分享到了空前的喜悅,再走出門的時候,不僅說話聲音比以往高,而且像下巴下麵撐了塊木版,頭顱低不下來,不得不把腦袋台得老高。不過,他們的老板陳四寶明顯更有城府,在經曆短暫的沸騰之後,回歸平靜,開始思考具體問題。
陳四寶清楚,紙是包不住火的,如果不能真正成為香港天安的老板,謊言早晚都要被戳穿,到那個時候,旁人怎麼看?自己的馬仔怎麼看?人活著不就是一張臉嘛,為了這張臉,陳四寶也要成為戴向軍真正的後台老板。
陳四寶設想了一下,成為天安的真正老板也不是壞事,賺錢不賺錢且不說,但就是這份排場,再多的錢也是買不來的,況且,人要那麼多錢幹什麼?自己現在的個人資產雖然不能與李嘉成霍英東曾憲梓這樣的大老板相比,但也肯定是一輩子吃不完花不光的,再往下發展,說到底還是為了這張臉。再說,現在想不假戲真演也不行呀,就是沒有那個童言無忌的小孩出現,皇帝的盛裝也早晚被人戳穿,所以,陳四寶現在必須成為天安的老板。
陳四寶甚至做了退一步的打算,就是不能成為天安的後台老板,起碼也應該成為天安的股東,而隻要成為股東,哪怕是股份很小的股東,也是老板之一。考慮到為戴向軍提供金融服務可以被說成是“在資金上有些合作”,“老板之一”當然能被說成是“後台老板”。陳四寶相信,憑自己和戴向軍的關係,成為“老板之一”應該是沒有問題的。陳四寶已經記起半年前他請戴向軍來香港排場的時候戴向軍曾經親口說過的話,說如果他戴向軍來香港發展,就帶著陳四寶一起做,現在戴向軍不是來香港發展了嗎?不是應該兌現當初的承諾了嗎?陳四寶相信戴向軍不是那種不守信用的人,起碼對他陳四寶不會。
想清楚了,陳四寶就主動給戴向軍打電話。照例,沒有使用座機,而是使用大哥大。不過,這個時候陳四寶使用大哥大而不使用座機倒不是為了排場,而僅僅是因為習慣,什麼事情一旦習慣了,做起來就自然了,一自然了,就成為一種氣質了。陳四寶現在用大哥大給戴向軍打電話,就顯示出一種那個年代作為一個老板的特有氣質。
電話打通之後,陳四寶不說話,先是一陣狂笑,笑得不可遏止,笑得排山倒海,給戴向軍的感覺是當時陳四寶被人綁了起來,然後在他腳底上抹了鹽,再牽來一隻羊,讓羊舔他的腳掌心。
陳四寶這樣笑當然並不是因為當時有羊在舔他的腳心,也不是真因為碰上了什麼令人好笑的事情,而是出於羞愧。可是,世界上哪有因為羞愧而狂笑不止的呢?世界上有沒有並不重要,關鍵是陳四寶有。事實上,這頓狂笑是陳四寶精心策劃的,不這樣狂笑,他實在找不出其他法子來掩飾自己的羞愧。
剛開始戴向軍被陳四寶的狂笑弄糊塗了,甚至也跟著他莫名其妙地傻笑了一陣,但他很快就明白陳四寶是笑報紙上照片的事情,因為陳四寶笑著笑著,就說出他下麵的羅羅們向他祝賀的事情。
“這下麻煩了,”陳四寶說,“大家都認定我是天安的股東了,如果你不讓我入一股,我還真沒臉見人了。哎,我可記得你當初說過,說隻要你老弟來香港發展,就帶著老哥我一起做,現在我被逼上梁山了,你可不能失言。”
戴向軍當然明白陳四寶的意思,但現在就讓陳四寶參股他不甘心,於是說: “是啊,可我上次探你的口風,你好象沒興趣,我以為你看不上小弟這小本買賣呢。”
“上次你沒有說清楚,”陳四寶說,“如果我知道你有兩地聯網這張王牌,我哪能不上趕子。”
戴向軍不是很高興,想,你倒不吃虧,有王牌就做,沒有王牌就不做,說到底是見利益就上,見風險就躲。既然你能這樣想,我老弟何嚐不能這麼做。
“好啊,”戴向軍說,“不過,我這畢竟掛著國有的牌子,想拉老哥入股也要等適當的時機。”
這話當然動聽,但等於沒說,在生意場上,陳四寶算是戴向軍的師傅了,當然知道所謂“等適當的時機”跟拒絕沒什麼兩樣,但畢竟比直接拒絕好聽,不會引起陳四寶的翻臉,既然不翻臉,那麼就要繼續爭取,否則,拖得時間越長,希望越渺茫。
“說的也是,”陳四寶說,“不過你老弟的能量我知道,不管掛什麼牌子,還是你說了算,隻要你想拉著老哥一起做,就肯定能做到。”
戴向軍沒想到陳四寶態度這麼堅決,而且逼得這麼緊,如果再不給個態度,這朋友就做不成了。考慮到兩個人的交情,即便不能繼續做兄弟,起碼也不能成為敵人,況且陳四寶早有言在先,他在兩條道上都有路子,自己剛來香港不久,如果真與陳四寶結仇,對自己將十分不利。
“行,”戴向軍說,“你老哥要是真有心,我這裏肯定沒有問題,不過參股是大事情,不是在電話裏麵能說清楚的,找時間我們碰個麵,我把公司的底細亮給你,然後再商量入股的細節,你看怎麼樣?”
話既然說到這個份上,陳四寶還能說什麼,隻能說行,我聽你老弟的安排,你說什麼時候見麵就什麼時候見麵。
“就這兩天。”戴向軍說。
在此後的兩天裏,陳四寶焦急地等待著戴向軍的電話,而戴向軍則在瘋狂地收錢。由於報紙不斷地刊登關於天安的“獨家報道”,天安尋呼家喻戶曉,第一次營業大廳玻璃門被擠碎是戴向軍事先策劃的噱頭,第二次就是真的了,事先並沒有做手腳,玻璃門還是照樣破了,並且還差點傷了人。營業部每天的收入可想而知。
一年的服務費對任何一個香港人來說都不是一個大數字,但是,成千上萬個客戶加在一起就成天文數字了。
由於開戶數量超出預算,事先預備好的尋呼機供不應求,戴向軍不得不采取臨時措施,先入戶,後送機,相當於內地醫院病人看病需要先繳費掛號排隊然後才能看醫生一樣。本來這種行為明顯違反了廣告上的承諾,理應受到廣大用戶的抵製,但卻意外地得到了用戶的諒解,而且,越這樣做,似乎就越能體現天安尋呼的緊俏,好比越是專家門診門口排隊越長一樣,一時間,擁有天安傳呼機成為一種時尚,誰沒有天安傳呼機就仿佛跟不上時代的步伐。總之,這一措施推出之後,非但沒有減弱用戶的熱情,在某種程度上反而起到了推波助瀾作用,僅僅隻有兩天時間,戴向軍就收回了本次運作的全部投入。
當然,“兩天”是個並不確切的數字概念,可以理解成正好兩天時間,也可以是三天五天甚至十天半個月。對戴向軍來說,多多益善,他不相信所謂的百年老字號,那是清末民初的概念,現在是高科技時代,日新月異,今天有錢今天賺,明天尋呼行業不賺錢了,立刻放棄,再進軍新行業,比如進軍陳四寶手上那個“大哥大”行業,所以,說起來是“兩天”,其實他的生意整整紅火了將近兩個月,把本來該一年甚至是今後幾年賺的錢在兩個月之內全部提前收回來了。而對於陳四寶來說,他當然希望所謂的“兩天”就是今天加明天,最多是明天加後天,但是,當後天也過去了的時候,他仍然沒有等到戴向軍的電話。這期間,陳四寶不止一次想主動打電話給戴向軍,甚至想好了電話接通之後先不說入股的事情,而說一些其他事情,等其他事情說熱乎了,再仿佛突然想起來一樣,不經意地提一下入股的事情。有那麼幾次,陳四寶已經開始用他的大哥大撥號了,但撥到一半,實在撥不下去,想著自己還是大哥,也不是在香港混不下去沒有飯吃了,一定要入戴向軍狗屁天安公司的股,上趕子不成買賣,即便是入股天安是天底下最好的買賣,自己也不能不顧臉麵硬往裏麵擠呀。所以,那段時間盡管陳四寶天天想著要找戴向軍,卻每次都忍住了。然而,正當陳四寶對這件事情已經不抱什麼希望的時候,戴向軍約他了。
見麵之後,戴向軍先訴苦,抱怨這些天忙得天昏地暗,暈頭轉向,連今天是幾月幾號都分不清楚了。然後說有生意給陳四寶做,說他在香港收的這些服務費,自己一分錢也沒有落下,全部用來買傳呼機送客戶了,由於傳呼機廠在深圳,跟香港之間隔著一條雖然不寬但非常難以逾越的小河,所以還是要通過陳四寶的“金融服務”走資金。最後戴向軍才說到入股的事情,說他不能讓大哥吃虧,香港天安是南都天安的子公司,如果他吸納陳四寶入香港天安的股,就等於是請大哥幫小弟打工了,這是無論怎麼說都是不妥當的,所以,這些天他一直苦惱,想著怎麼樣既讓陳四寶成為香港天安名副其實的老板,又不能讓大哥有給小弟打工之嫌,想到昨天,剛剛想明白,幹脆,直接請大哥入南都天安的股,而隻要陳四寶入南都天安的股,就是香港天安名副其實的“後台老板”了。
戴向軍說他忙得暈頭轉向,陳四寶不能確定他說的是真是假,因為他自己現在已經有些暈頭轉向了。天下能有這樣的好事情?戴向軍這麼多天不與他聯係,像是故意躲著他,怎麼今天突然就說要讓他入股了,而且是入南都天安的股?不錯,如果他陳四寶入了南都天安的股,確實就是香港天安的“後台老板”了,可既然連參股香港天安都推三推四,怎麼這麼容易就入南都天安的股了呢?前些天陳四寶說要參股香港天安的時候,戴向軍還說公司畢竟是掛著國營牌子的,想入股並不簡單,香港天安既然是南都天安的子公司,那麼如果說香港天安掛了國有招牌,南都天安不直接就是國營企業了?國營企業的股是他這個持南太平洋島國身份的陳四寶想入就能入的嗎?難道大陸在這方麵的政策比香港更加寬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