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霍亂(1)(1 / 3)

上部

米先生

米先生總是在淩晨時分起床,走出廣仁堂藥店,穿過寂靜的村道,到潁河岸邊去散步,這已是他多年的習慣了。

米先生在灰暗的光線裏穿上鞋,他聽到門外有獨輪木車走動的聲音。那隻缺油的木輪在轉動時聲音有些誇張,這使米先生有些迷茫。他想,可能是自己夜間沒有睡好的緣故,這使他想起了何立山。那個滿臉皺紋長著一雙短胳膊的司藥已經離開他的藥店三天了。吃過晚飯的時候,他不得不對自己的太太說,我得到前麵的鋪子裏守著,我不放心。米先生說著掌燈走到朱漆的書櫃前,取出一冊《本草綱目》,吹了吹書背上的灰塵。米先生恍惚地記得,自己已經有許多日子沒有閱讀過這部書籍了。米先生轉身把燈放在桌上,一手把長衫的前襟撩在手裏,一手揚起手中的線裝書對坐在灰黃燈光裏的太太說,我去了。米先生的方臉布鞋踏過濕潮的方磚來到當院裏,那股從書裏散發出來的中藥氣息被他所忽略,他隻感到太太那冷淡的目光穿壁而來,這使得他的腳步有些猶豫。他立身回望,那座灰色的樓房現在已經變得麵目不清,米先生隻能在記憶裏回顧這座他熟悉的樓房,從窗子裏透出的微弱燈光和二樓房角上的風鈴聲都仿佛離他十分遙遠。他歎了一口氣,在夜色裏走過兩邊長滿菊花的甬道,朝前麵的藥房裏走去。菊花正是開放的季節,花朵的芬芳被米先生的某種思想所改變,在他的感覺裏,他身處的庭院和整個季節都被濃重的中藥氣息所覆蓋,那氣息仿佛浸透了他的每一個毛孔和他所看到的每一件東西。由於這種感覺,每當夜色來臨的時候,米先生都有一種渴睡的願望,而那本《本草綱目》也隻是作為一種擺設丟在他的床頭,他在中藥的氣息裏沉沉地入睡。

夜間,米先生被一陣敲門聲所驚醒。他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門外就響起了一個女人急切的聲音,是我,小春病了。

小春?米先生的頭腦清醒了,他身上的肌肉一陣緊縮,熱血就沸騰起來。他拖拉著鞋奔到門邊,由於急切,他把稱藥用的小戥碰掉在地上,金屬撞擊磚麵的聲音驚慌而刺耳。米先生拉開門說,是你?

女人說,是我,小春病了。

米先生說,我知道,這還用你說?每次都是這樣。說著米先生已把那女人擁到床邊,米先生說,快把他放下。

女人說,不,小春病了。

米先生一下子把女人摁坐在床上,去接孩子。可那女人卻死死地摟著不放,說,這回真的病了,又屙又吐。

米先生說,看你。說著,米先生彎腰把她的兩條腿掀起來架到肩上,雙手探到女人的腰間,隻一下就下了女人的褲子。

女人說不中不中,真的病了。米先生顧不得許多,一邊用力一邊說,有病咱看。說著說著女人就呻吟起來。他們把孩子夾在中間,孩子被劇烈的晃動所鬧醒,孩子忍受不了過分的擠壓而哭叫起來。米先生一邊用力一邊哆哆嗦嗦地說,別哭別哭,一會兒就齊。孩子突然停住了哭叫,有一股東西從他嘴裏噴射出來,注在了米先生的臉上。米先生在興奮之中聞到了一股熱酸的氣息,他感到注在他臉上的汙穢慢慢地滑落,這使他在興奮之後才真正地意識到孩子病了。他急忙摸著點上油燈,燈光裏,他看到那女人仍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米先生過去拍她一下說,起來起來。米先生邊說邊去洗臉.而後從女人的懷裏接過小春。他看到孩子的臉一片蠟黃,就嘟囔了一句,真病了。

米先生沒有聽到孩子母親的回聲,那個時候她正蹲在一隻瓦藍色的便盆上撤尿。尿水擊打便盆的聲音分散了米先生的心思,結果使他對孩子的病情作了錯誤的診斷。幾天後,當霍亂像那場剛剛過去的秋雨在潁河兩岸流行的時候,米先生才真正地意思到這一點。

由於夜間的經曆,米先生在下半夜睡得很熟,他沒有像往常那樣聽到屠戶張文祥早起殺豬時弄出的聲音,當他開門立在村道上的時候,那輛獨輪木車已經遠去,他在稀薄的光線裏隻看到了張屠戶淡弱的背影。米先生沒有在張屠戶推著兩扇白色的豬肉和一筐子下水走出家門之前散完步,這使他多少有些遺憾。米先生撩起長衫在狹窄的村道上行走,秋風從河道那邊滑過來吹拂著他的麵孔,這使他感到了涼意。在秋季的晨風裏,米先生越來越接近河道,在那個早晨裏,米先生最初看到對岸漸漸變黃的柳樹,接著就看到了正在他麵前滑過的一隻白色的船帆。由於河堤的緣故,米先生當時隻看到了半截船帆,那半截滑過的白帆使得米先生的情緒清爽起來,他已經有許多日子沒有看到過這樣的情景了。米先生緊走兩步立在河堤上,那隻正在河道裏行駛的貨船就徹底地進入了他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