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霍亂(1)(2 / 3)

土黃色的木船在秋風的推動下朝上遊駛去,米先生不由得想起了遠在南方的兒子,想起今年夏季裏他乘船前往南方的情景。貨船在船夫的號子聲中順水而下,岸邊時而響起的槍聲和水麵上日本人的汽艇,使米先生感到路途漫長而遙遠。實際那是一次毫無目的的旅行,他渴望著在那次旅行中見到自己的兒子,在他的感覺裏,兒子已經有許多年沒有回到過他的身邊了。現在他很希望兒子能出現在河道裏的那隻大船上,可是米先生隻看到一個船夫正在用力搬動船舵,使船偏離航道,有兩個船夫正在高高的桅杆前忙活。在那隻大船快接近潁河鎮的時候,那隻白帆如同一隻被剪斷翅膀的鳥從空中滑落下來,這一點給米先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那個秋日的早晨,米先生一直望著那隻貨船停靠在潁河鎮的碼頭上,接著,他就看到了潁河鎮外圍那道高大的城牆。灰色的城牆擋住了米先生的視線,他隻看到了城牆上空的那些在清晨裏呈現灰色的樹冠,由於光線的緣故,使他弄不清那些樹木的真實色彩,一些淡紅色的光線從他的身後照過來,把他眼前的城牆和河道塗抹得猶如夢境一般,一時裏,他的視線有些恍惚,那隻停靠在岸邊的貨船和從船上走下來的幾個人似乎離他十分的遙遠。

米陸陽

那個秋日的早晨,米陸陽被船篷滑落的聲音所驚醒,他沒有弄清那轟鳴是淡弱下去的炮火聲還是漸漸遠去的戰車聲,一時他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許多日子以來的轉輾遷移使他的睡眠常常處於眯盹之中,他對不穩定的軍旅生活產生了一種厭惡的情緒。在漫長的秋雨裏不停地行軍,使他十分祈盼過上蝸居的日子。每當黃昏來臨的時候,他常常回憶起那些早巳流逝的安穩的醫院生活,回憶起恍如隔世的生他養他的寂靜的鄉村,就連和太太難得的相聚裏,他的眼睛也會流露出這種迷茫和企望。

林夕萍在這個時候總是用纖細的手撫摸著散落在他額頭上的亂發,並輕聲地發問,又想家了?米陸陽沒有回答她的問話,他的目光遲鈍地穿過太太幻影似的鼻粱,去看窗外灰色的天空。細細的秋雨裏,有幾個士兵抬著一頭嚎叫的黑豬穿過滿是泥濘的村道前往臨時設在村公所的師部裏去。林夕萍無奈地歎口氣,輕輕地把頭伏在丈夫的胸膛上。米陸陽撫摸著太太的黑發,他又一次聞到了她身上的藥水氣。不停地護理傷員,不斷地看著一個又一個重傷士兵從他的手下死去,使得米陸陽的情感變得冰徹寒冷,他沒有為在這戰火紛飛的戰爭瞬間還能擁有自己的女人而興奮,而他的眼前滑過的卻是廣闊的荒野和幽深的潁河。他一邊撫摸著太太的頭發一邊喃喃自語,他說,順著這條河往上走就能回家了。他用手撫摸太太的臉,太太已是淚流滿麵。

夜間醒來的時候,米陸陽聽到有風掀揚著樹梢發出啾啾的聲響,他睜著雙眼望著漆黑的屋頂,戰馬不停地踢樁和踏地的聲音從隔壁的農舍裏傳來,這使他又一次想起他的故鄉,想起他故鄉裏的那條悠長的河道,他知道隻有在潁河流域廣闊的土地上才會在夜間刮這樣的風。他靜靜地聆聽著故鄉的風從遙遠的西北方向奔蕩而來,向他傳遞著某一種情感,或者說這是對一個漂移在硝煙歲月的軍人的某一種暗示。在這個秋季的夜間裏,米陸陽盼望他所在的部隊能繼續沿著潁河往上開進,那樣就會越來越接近他的故土了。

次日黎明,米陸陽接到命令,讓他火速趕到師部待命。在師部等待他的是參謀長,參謀長姓高,名叫高山,但他的身材非常消瘦低矮,這和他的名字極不相符。精神疲倦的參謀長推了推金絲眼鏡說,剛剛接到軍部的電報,讓你在五個小時之內趕到阜陽,接受新的任務。米陸陽遲疑了一下說,能帶上我的太太嗎?參謀長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話,他燃著一支煙,灰白色的煙氣從他的鼻孔裏冒出來,在他們之間慢慢地散開。米陸陽在散開的煙氣裏看到了參謀長朝他點了點頭,隨後參謀長說,可以。

上尉軍醫米陸陽,在一個雨後陽光燦爛的早晨,帶著他的太太和兩個衛兵向西進發。馬蹄紛亂的聲音在潮濕的鄉間土路上不停地響起,一些被焚燒的村莊殘跡和布滿彈坑的田野以及流離在異鄉的農民從米陸陽的視線裏一一閃過,他對這些布滿傷痕的現實早巳感到麻木,他的思想被秋日的陽光所融化。

兩個小時過後,一條深邃的河道出現在了他們的眼前,米陸陽勒韁踏岸而立。灰色的河麵似一條蒼龍一直延伸到西北方向的天際,兩岸的雜樹野野莽莽。幾絲腥風從河道裏吹過來,掀揚著米陸陽敞開的上衣,他緊鎖雙眉一言不發,久久地望著這條穿越他故土而來的水脈。之後,他鬆開馬韁。那個秋日的上午,許多在河道裏行船的船夫都看到了那幾匹在河岸上奔馳的戰馬,戰馬的嘶叫聲使他們惶惶不安,他們不敢相信灑滿河道的陽光,他們的情緒仍舊浸泡在還沒有走遠的雨季裏。那個秋日的上午,上尉軍醫按時到達了潁河流域的重鎮阜陽,秋風安撫著汗跡遍體的戰馬,戰馬疲勞的蹄聲使得米陸陽情緒低沉,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有一個出乎意料的消息在等待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