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集團軍司令部臨時設在一家倒閉的工廠裏,工廠裏十幾棵粗大的本地槐由於不明的原因而一起接近死亡,被死亡氣息所熏染的樹葉不停地從空中飄落下來,如同一場沒有盡頭的黃雨。米陸陽就是站在那飄零的黃葉裏看到青龍風的,同時看到青龍風的還有米陸陽的太太林夕萍。青龍風的出現使他們感到突然,他們怔怔站在那裏,看著滿麵笑容的青龍風走過來。青龍風朝米陸陽伸出一隻手來,他說,沒有想到吧?米陸陽應和到,真是沒想到。一些有關青龍風的陳舊往事不停地湧進他的腦海,接著又迅速地離去,他在飄落的黃葉裏看到青龍風朝自己的太太點了點頭,他恍惚地聽到青龍風說,見到你真高興。那聲音對米陸陽來說很陌生也很遙遠,這使他的情緒一下子壞到了極點,即使當他得知自己很快就能回到故鄉潁河鎮的時候,他也沒能高興起來。
在那個戰事頻繁的秋日的下午,米陸陽和上尉軍官青龍風一道接受了一項特殊的使命,前往二百餘裏之外的接近敵占區的潁河鎮,去調查已經開始在那裏流行的霍亂病況,因為在很短的時間內,他們所在的軍團就要開赴那個地區同敵方作戰。
他們是在那天下午登上那隻貨船的。那條船艙高深的貨船停靠在潁河的南岸,河道裏林立的桅杆仿佛一片秋後的茅草,四個穿著船夫衣衫的士兵早在上午就來到了船上,他們鬆散地坐在中午的陽光裏,望著臨近船隻上的船婦撅著碩大的屁股洗衣服,船婦探到河裏汲水的木桶所發出的聲音如水浪一樣在河麵上閃來閃去。現在他們看到三個穿長衫的男人和一個身穿旗袍的女人從岸上走下來,最初他們以為那是幾個渡河的商人,當他們看清那是他們的上司的時候,都立即緊張起來,顯露出一種軍人的姿態來。米陸陽看到青龍風朝他們擺了擺手說,以後不要這樣,你們不是都擺弄過船嗎?還像過去那樣。然後他指著身邊的米陸陽說,這也是你們的長官,你們今後就稱他米先生,我們這次的任務就是護送米先生和他的太太,明白了嗎?等他們應聲之後青龍風說,好了,起航吧。
米陸陽怔怔地立在船頭,望著船夫起錨調篙升帆,漲滿秋風的白帆和桅杆在他的頭頂上空發出嘰嘰扭扭的聲響,船頭拍打河水的聲音源源不斷地從河麵上傳過來,打酥了他的骨頭。林夕萍走過來拉住他的手說,陽哥,順著這條河我們就能到家了。米陸陽攬過他的太太,一帶清澈的綠水被他的淚水所模糊,兩岸黃色的土地和樹木顯得濕潤而漫長。
黃昏降臨的時候,米陸陽在自己的船艙裏聽著河水擊打船幫的聲音慢慢地入睡,他對自己的太太說,睡吧,天亮之前我們還可以到家呢。他想在這隻高深的貨船到達故鄉之前好好地睡一覺,然後在黎明之前醒來,看看故鄉的河道,聆聽故鄉的秋風是怎樣的歌唱。這一覺是他許多日子以來完全放鬆地入睡,一直到滑落的船篷把他驚醒。米陸陽坐起來,船艙裏的光線仍舊很暗淡,他伸手撩開掛在艙窗上的布簾,一絲潮濕的河風撲麵而來,河水拍擊船舷的聲音再次湧進他的耳朵。他急忙披上長衫走出船艙,那時貨船已經接近剛剛醒來仍舊處於惺忪之中的河岸,接著他就看到了那道他熟悉的高大的灰色城牆,他不由得脫口而出,到了。
米陸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轉身回望,幾百裏水程已經被拋在他的身後,他曾經設想過在貨船接近故土的時候肅立船頭讓秋風吹拂他的黑發的情景,可是由於沉睡的緣故,他失去了實現那個夢想的機會,這使他感到遺憾。他看著貨船一點點地靠近被雨水衝洗得幹淨呈暗紅色的碼頭,突然想起了他的太太,他想應該讓她一起來看看久別的故土。由於剛才他從睡夢中醒來,故鄉突然出現在他的麵前,使他忘記了睡在另一個床鋪上的林夕萍。
林夕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