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霍亂(2)(1 / 3)

在夢境裏,林夕萍曾經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她的故鄉潁河鎮,她常常獨自一人沿著鋪滿紅石條的狹窄街道往前走,街道在烈陽之下散發著烤人的熱氣,可是街道總是長得沒有盡頭,她又總是聽到一個聲音在前方呼叫她,萍萍。那聲音在她的視線裏翩翩起舞,如一隻白色的蝴蝶,那聲音她多熟悉呀,可又總是分辯不出那是娘的聲音還是爹的聲音,於是她就不停地追趕著那精靈一般的蝴蝶。她往往走得大汗淋漓,口渴難忍,在掙紮之中醒來。有些時候她會看到米陸陽坐在她的身邊,靜靜地望著她。清晨的陽光從窗子裏照過來,她看到米陸陽那常常被水衝洗又浸泡得滿是藥氣的細手從空中滑過,輕輕地落在她的麵頰上。他說,看你,出了一臉的汗,又做夢了?林夕萍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她隻是用一種淒婉的目光望著他,聽他對她敘說。又夢見家了?你真是幸福。我多想在夢中回到潁河鎮,可是我的夢偏偏不讓我回去,我一做夢就是各種各樣被支解的身體,那些身體總是不停地對我嚎叫。

林夕萍輕輕地捉住米陸陽的手,她看到陽光照在米陸陽的臉上,鼻梁和嘴唇的陰影使他的麵容更加憔悴。她拿著他的手一下又一下撫摩著自己的臉,劃了幾下她突然停住了,她說,陽哥,夢中的東西離我太遙遠,我總覺得常常在夢中見到的東西,在現實裏就很難再看得到,怕是這一輩子我也回不去了。

林夕萍的嘴被米陸陽的手捂住了。他說,又在說傻話,我們總有一天會回去的。米陸陽看到有兩行淚悄悄溢出林夕萍的眼眶,在她的鼻梁兩側流動。林夕萍沒有再說話,細雨蒙蒙的潁河鎮再次回到她的記憶裏,她常常弄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在夢境裏,出現在她腦梅裏的街道往往是陽光普照,而她在清醒的時候,出現在她記憶裏的潁河鎮總是細雨蒙蒙,那細雨無邊無際,浸透了鎮裏的每一所房屋每一棵樹木和每一個人的麵孔,淒哀的秋風在細雨裏從河道裏走進鎮子,在街道上徘徊,最後都擁擠在鎮子中央的林家大院裏,塞滿了院子裏的每一片空間,使得黴爛潮濕的空氣和夜色一樣濃重。林夕萍就是立在過廳裏,目光越過在秋雨裏幾乎敗落的花壇看到姨父米先生走出後院的樓門的。他的身後跟著手持暗紅色雨傘提著藥箱的何立山,那把暗紅色的雨傘如一枚飄落的葉子在空中滑行,最後來到東廂房的花格門前。林夕萍聽到米先生如雨一樣潮濕的聲音,隨後那門洞開了,洞開的扇門裏立著一個禿禿的腦門,林夕萍看到那是她的姑父穀鏡虔。他們就那樣站在細細的秋雨裏相視而語,事隔多年之後,林夕萍一點兒也記不起他們談話的內容了,她隻記得那期間林家的兩個傭人也從後樓裏走出來。盡管隔著細細的秋雨,林夕萍也能看到他們臉上所呈現出來的驚恐之色,他們垂立在東廂房的門前聽著米先生和穀鏡虔吩咐,之後就匆匆地沿著花壇往過廳而來,他們匆忙的腳步聲在花壇一側的方磚甬道上驚飛,而後又被細雨所淋濕,軟綿綿地在林家空蕩蕩的大院裏落下來,落在林夕萍少年的記憶裏。林夕萍立在過廳裏,望著那兩個麵色有些疲倦的傭人迎麵走來,他們用悲傷的目光望她一眼就穿廳而去,那個時候她弄不懂那目光所包涵的意義,她隻是麻木地聽著那些她熟悉的腳步聲離她而去,掛在她麵前的仍是綿綿不斷的雨簾。許多年來,林夕萍都在想那些沒有根由的雨,她不知道那些細綿綿的雨是誰送到天上而後又慢慢地倒下來的。盡管到後來她跟著她的表兄米陸陽坐車乘船到遙遠的漢口去念洋學堂,她也不大同意老師所講的雨的形成過程,一講到雨,她的腦海裏就呈現出陰鬱而沒有盡頭的秋雨,她想,那雨是誰弄到天上又慢慢地倒下來的呢?是爹和娘。後來在她跟著米陸陽去一個前沿陣地救護傷員的時候,當她麵對另一場秋雨時她才突然意識到,那雨是爹和娘弄到天上又倒下來的!那時米陸陽在前麵停住腳步回身望著她,你說啥?

林夕萍看到秋雨已經淋濕了米陸陽的軍衣,許多黃色的泥漿把他的褲角塗染得花花達達。她理了一下被雨浸濕的頭發說,這雨都是爹和娘弄到天上又倒下來的。林夕萍看到米陸陽的身子在雨中哆嗦一下,而後走過來用手攬住了她的脖子,他說,又想家了?林夕萍沒有說話,她推開米陸陽的胳膊,前麵不遠的陣地上有一匹紅色的戰馬不停地在雨中的硝煙裏奔跑,那紅色的戰馬使她想起何立山那把在雨中慢慢地飄向她的暗紅色的雨傘。雨點撞擊油紙傘的聲音仿佛某種鼓樂的聲響一點點地滑向她,她看到被雨傘籠罩著的那張粗糙的臉更加陰鬱,何立山走到她的麵前停住了,她看到何立山那肥厚的嘴唇動了一下,他說,小姐,叫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