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霍亂(2)(2 / 3)

林家大院的過廳通向東廂房的路程在林夕萍的記憶裏是那樣的漫長。她沿著後院花壇東側的甬道行走,西邊花壇裏的菊花正在連綿不斷的秋雨裏敗落,她身後的過廳和麵前的青磚木樓在灰暗的光線裏顯得那樣的高大,她好像行走在一個深深的峽穀裏,木樓上的風鈴響個不停,她腳下甬道上的青苔生長得肆無忌憚,在糜爛的雨水裏生機勃勃,綠得刺眼。林夕萍抬頭看到東廂房的花格門全都被雨水打濕了,油漆剝落的花格門由於雨水的滲透顯露出很明顯的木紋,那木紋在林夕萍的麵前呈現出各種姿態。她站在自家院子裏東廂房的門口望著那個啟開的門洞,在何立山為她撐起的雨傘下,她看到無數明亮的雨絲在空中滑落的痕跡。何立山說,小姐,走呀。

林夕萍用右手提了提她紫紅色旗袍的下擺,走進廂房,盡管廂房的前牆幾乎全裝了花格門,但光線仍比室外暗淡。在暗淡的光線裏林夕萍看到米先生和穀鏡虔分別坐在後牆前玄色的太師椅上,他們的目光在灰暗裏閃爍不定,林夕萍在寂靜裏聽到了他們混亂的呼吸聲,她看到他們在陰暗的光線裏相對而視,而後看著她,她感覺到他們的目光像羽毛一樣在她的麵頰上滑過。不知過了多久,米先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起先他企圖接近林夕萍,但走了一步他又停住了,他幹咳了一聲才對林夕萍說,乖,你爹娘這回病的不輕,他們一直又屙又吐,我幾乎用盡了藥,可都止不住。

姨夫……

唉——米先生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可是乖乖,我沒辦法,我真的沒辦法,不信問你姑父。

姑父——林夕萍淒淒地叫一句,望著仍在太師椅上坐著的穀鏡虔。穀鏡虔把捂在臉上的大手拿開對她說,乖,我跟你姨父啥法都想了,可是不中了,你爹娘已經不中了,我都讓人給他們準備後事了。

林夕萍聽到姑父的聲音如鳥的翅膀一樣在濕漉漉的天空中震動,那聲音對於她來說是那樣的不真實,她在那虛飄的聲音裏慢慢地滑坐在地。在後來漫長的時光裏,林夕萍一次又一次地聽到姑父的話語在她的耳邊響起,那種像鳥飛翔的聲音如雨水一樣洗去在那個秋天發生在林家大院裏雜亂的事件,隻單單地剩下了埋葬父親和母親的葬禮。爹和娘那黑漆的棺材如每天必臨的黑夜一樣終日晃動在林夕萍的眼前,白色的紙錢落滿了鎮裏那血塊一樣色彩的石條街道,然後被眾多的腳步所踐踏,淒厲的嗩呐聲敲打著每一個送葬者的耳鼓,轟鳴的三眼槍聲不停地炸裂著灰色的天空。在戰事頻繁的時光裏,林夕萍往往把遠處或近處傳來的槍聲誤認為那是遙遠的三輪槍聲,她是在三輪槍的硝煙裏看著爹和娘那黑漆的棺材慢慢地滑進墓穴的,她總是在躺滿傷員的病房裏看到埋葬父母那淒惶的場景,那個時候她就會痛苦地捂上自己的眼睛。

在這年秋天剛剛來臨的時候,在十五軍團的戰區裏悄然開始流行一種腸道傳染病,讓人恐慌的霍亂弧菌在部隊住地附近的河水裏生長,讓人生厭的蒼蠅帶著那種讓人恐懼的霍亂弧菌如敵機一樣在士兵們中間穿行,林夕萍的衛生隊所住的村莊裏到處都是蒼蠅的嗡嗡聲。米陸陽悄悄地把她拉出病房,然後對她說,萍,從現在起,你必須離開病房,這裏已經開始流行霍亂。

霍亂?

對,霍亂。就是當年姨父得的那種病。

林夕萍哆嗦了一下。那些傷兵又屙又吐的聲音從臨時改作病房的農舍裏傳過來,使林夕萍幻想當年父母患這種病的樣子,這使她深深地陷在痛苦裏,陽光普照的日子,槍炮聲悄悄地隱退了,空間硝煙的氣息被霍亂患者排放出來的臭氣所代替,林夕萍通過窗口望著幾個帶口罩的士兵從被隔離的民房裏抬出一具又一具屍體,放到村邊的麥場上。一輛軍用吉普慢慢地從村道上駛過,停在麥場的遠處。有一個士兵從車上取下來一桶汽油,灑在那些士兵的屍體上,他們準備焚燒那些因霍亂而死亡者的屍體。林夕萍看著慢慢燃起的火苗,頓刻淚流滿麵,她離開窗口,再不忍心去看那焚燒士兵的場景,但那火燃燒時所發出的聲音還是從麥場裏傳過來,不知怎地她就幻想到自己被焚燒時的情景,這種幻想使她更加痛苦不堪。這種情景長久地駐守在她的夢境裏,在夢境裏她的身體一次又一次地被焚燒,在他們所剩的貨船駛向潁河鎮的那天夜裏,她又夢見自己被人抬著扔進了燃燒著的大火裏,她驚叫著醒來,但她沒有看到像以往那樣擁抱著她的米陸陽。她聽到了河水擊打船幫的聲音,下床彎腰撩開船艙窗口上的布簾,她看到了岸上那道她熟悉的灰色的高大的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