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秋日的早晨,林夕萍在清冷的河風裏走下了載她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的貨船,她立在鋪滿暗紅色石條的碼頭上看著青龍風與他的兩個隨從走上岸來,然後回頭看了站在她身邊的丈夫一眼。那時米陸陽的目光正在河道裏尋視,她很理解丈夫此時的心情。她順著丈夫的目光看到了如蟒一樣扭動著身軀的河岸,看到了如龍一樣伸展著身子的河道,清亮的河水在晨曦中微微地蕩漾。米陸陽拉了一下林夕萍,對青龍風說,走吧。
他們一行走上碼頭,高聳的城牆橫立在他們的麵前,林夕萍看到城牆上的蒿草已經發黃,在晨風裏微微地抖動。她看到丈夫的神色裏流露出一種按耐不住的激動,丈夫一邊走一邊對青龍風說,這是南門。
青龍風看了一眼他身邊的林夕萍淡淡地笑了一下,他說,這回離家有多久了?
青龍風的問話使他們一同陷進回憶之中,由於戰爭的瞬間不停地對故鄉的思念,已經使他們忘記了離別家園準確的時間了。米陸陽在光線暗淡的門洞下停住了腳,青龍風的麵目在青磚圈築的門洞下模糊不清,他說,記不起來了。而後深厚的門洞裏又響起了他們紛亂的腳步聲,他們在那些自己弄出來的聲音裏穿過潮濕的城門,來到了鎮子裏。
林夕萍在那個秋日的早晨裏回到了她常常在夢中走過的故鄉的街道裏,一街兩行帶出廈的門麵房子顯得是那樣的陳舊,油漆駁落的門柱和門板在清冷的晨光裏依次排開,街道已經不是她記憶中的樣子,灰色的街道顯得是那樣的陌生。林夕萍看到有的門麵已經打開,但在那些門麵房裏她沒有看到一雙熟悉的眼睛,在那些驚慌的目光裏,他們穿過潁河鎮狹窄的街道,逐漸接近林家大院。在行走的過程中,林夕萍已經看到了她家院子裏那些高大濃鬱的本地槐的樹冠了。她看到有一群鴿子在樹冠的上空飛翔,飛翔的鴿子一下子把她帶回了幼時的記憶,她不由得一手抓住了米陸陽的胳膊說,你看,鴿子。米陸陽停住了腳步,他抬頭看天,那些白色的鴿子仍在空中盤旋,他說,是呀,鴿子。他回首對青龍風說,你看,鴿子。我太太小的時候最喜歡鴿子。
青龍風在散發著一股黴變氣息的晨風裏朝他們點了點頭,他說,多麼漂亮的鴿子。
隨後,他們一起沿著街道來到了林家的門樓前,完好無損的青磚門樓在鎮子的街道上如鶴立雞群。青龍風提慣了馬鞭的手朝門洞指了指對林夕萍說,這就是府上了?
林夕萍的眼睛有些潮濕,她上前兩步蹬上門台,輕推朱門,朱色的大門輕輕地叫了一下,開了,在深長的甬道上她沒有看到一個人,但她仍舊聞到了從這所深宅大院裏所散發出來的昔日的氣味。她在眾人的擁護下沿著長滿青苔的甬道,一步步走進她幼年生活的庭院。她穿過兩所廂房,在那些廂房裏她沒有看到昔日傭人的身影,黃色的葉子落滿了昔日幹淨的甬道,這使林夕萍從內心深處生出淒傷和恐懼。在以往的夢境和現實裏,她渴望著回到這所院子裏,而在她的心靈深處她更懼怕回到這所已經沒有了親人並給她帶來刻骨銘心的悲痛的家園。現在盡管在她的身後跟著她的丈夫和她丈夫的隨從,但她仍感到孤獨,她仍像置身於多年前那場無邊無際的秋雨裏,她在想象的秋雨裏回到了家園。現在她穿過過廳,在過廳洞開的花格門前,她的目光穿過頹敗的花壇看到掛著風鈴的後樓,後樓的房門緊緊地閉著。這個時候她看到了東廂房的門開了,裏麵走出來一位身穿便服的漢子。突然出現在他麵前的這群人使那個漢子怔住了,他摸拉一下緊皺的臉皮快步過來,在他們麵前立住了,他說,諸位是……
米陸陽說,你是穀雨吧?
那漢子一下子清醒過來,他不由得叫了一句,呀,表哥。
林夕萍在穀雨的臉上看到了她姑父穀鏡虔的模樣,但她沒有看到昔日那個性情孤僻的少年的影子,她在他的臉上讀到了一絲一閃而過的熱情,接著那臉便被冷漠所覆蓋,她看到她的表弟隻是朝她淡淡地叫了一句萍姐,然後朝眾人拱了一下手說,有失遠迎,好在都不是外人,請吧。他轉身從花壇的東側往西走,林夕萍立在那裏,她仿佛看到在秋雨中晃動著的姑父穀鏡虔那寬大的背影。
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