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霍亂(3)(1 / 3)

國民黨淮陽縣第九區黨部書記穀雨在那個陽光燦爛的秋日上午走出了現在他居住的深宅大院,在潁河鎮狹窄的街麵上他立足回望。那座昔日的林家門樓聳立在陽光裏,灰色潮濕的屋頂和牆壁還沉浸在剛剛過去的雨季裏,這一如穀雨的思想。多年以來他的思想就如那剛剛過去的雨季,如同被鹽水浸泡著的船艙,似乎永遠沒有被陽光曬幹的日子。這使他想起了父親穀鏡虔,老爹那寬厚的身影立在船頭上,他的衣衫被河風吹得獵獵作響,這個以販鹽為生的小商人撫摸著站在他身邊幼小的兒子的頭顱沉默無語。腥潮的鹽的氣味從船艙裏撲鼻而來,這是穀雨的感覺。在骨子深處,他總感覺到鹽有一種腥潮的氣味,那氣味幾呼浸透了他幼小的身心,使他總有一種饑渴的感覺。夏日的河麵蒸沸著晃動的水汽,兩岸綿綿不斷的樹木村莊和漁船對他來說都不真實,隻有他身後的那隻破了許多洞的灰色的帆篷在風中發出的呼叫聲是真切的,常年隨父親的鹽船生活,使得穀雨性格孤僻,岸上的世界仿佛離他十分遙遠。他立在父親的身邊,感到河風的剛烈,他不由得叫了一聲爹。

穀鏡虔蹲下來,用他那租糙的手撫摸著兒子被河風吹裂的臉,穀雨看到從父親的臉上流露出—種內疚的情緒,爹說,我把你送到你舅舅家去上學,乖你放心,爹會給你置一片宅子,蓋上房子的!父親的話深深地留在了穀雨的記憶裏,那句話時常回到他的耳邊。後來有一天穀雨突然明白過來,他的父親早巳厭倦了那種在水上漂泊流浪的生活了,他真的想在岸上找一片土地安家立業,以此來結束他那鹽販子的生活。後來他終於實現了他的這種願望,在他和米景亮米先生一同在某年的秋雨裏埋葬了穀雨的舅舅和妗子之後,他便以主人的身份住進了他的大舅哥林如濤的庭院,這一變化從表麵上看來深刻地改變了穀家的命運,但後來的種種事實證明並非如此,穀鏡虔的這種願望仍同一場淡淡的薄霧,在時間上來說他們的家族隻是做了一段林家宅院的看守人而已。穀雨作為一個大家的少爺出現在這所庭院裏,他可以不像以前那樣如同客居的外人老老實實地待在某一間屋子裏,隨著那個長著一撮山羊胡子的私塾先生搖頭晃腦地讀詩文了,他可以自由地出入這所院子裏的每一間房屋了,他可以任意地驅趕那群他表姐所喜歡的白色的鴿子了。後來他像熟悉自己的手指一樣熟悉這裏的每一棵樹每一扇門窗和地上甬道上的每一片方磚,可是他仍感到孤單。每當夜色來臨的時候他就懼怕這所院子裏的空曠,他守著忽明忽暗的燭光聽著牆角蛐蛐的叫聲他就會想起他的表哥米陸陽和表姐萍兒。這使他十分懷念在黃昏來臨時他們蹲在牆腳下捉蛐蛐的時光,可是他的陽哥和萍姐到南方的某一座城市裏去讀洋學堂了,因此他不敢在夜色裏走動,在灰暗的夜色裏這所院子到處都飄動著他舅舅和妗子的眼睛。盡管這樣,他仍然喜歡長久地待在陰雨連綿的雨季裏,那個時候他才可以不去做事,和那群白色的鴿子待在南院的西廂房裏。空洞的西廂房裏到處都是鴿子退掉的灰白色的羽毛和沒有清除淨的糞便,他似乎很喜歡鴿子的糞便所散發出來的那種氣味,他在那種氣味裏可以任意地像他的萍姐一樣去撫摸那些羽毛光滑的鴿子。當他撫摸著那些鴿子的時候他就幻想著他的萍姐穿過那些本地槐的樹萌從過廳裏走過來慢慢地來到他的身邊,那個時候他的心就會一陣躁動。他使勁抱著鴿子,在幻覺之中就像擁抱著萍姐。他聽不到鴿子痛苦的嗚叫聲,看不到鴿子眼睛裏放射出來的絕望光芒。每次當他清醒的時候,那隻鴿子就會從他的懷中脫落下來,倒在地上不動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這種癖好越來越重,即使到後來他娶了陳州城裏的—戶姓陳的小家碧玉,也沒有能改變他的這種癖症。這種癖症倒給了他許多勇氣,縱使在夜間他也敢獨自一人到南院的西廂房裏去,一個冬日飄雪的深夜,他的新婚妻子在睡夢中醒來,可床上卻沒有了她的丈夫,她小心翼翼地掌起蠟燭,看到丈夫的棉衣一件一件地躺在床上,連鞋子也一動不動地丟在床下。這種情景的出現使她感到驚恐,她忙起身壯著膽子到南院的東廂房裏喚醒傭人。那個長著酒糟鼻子的傭人膽顫心驚地陪著她找遍了院子,最後卻在他對門的西廂房裏看到了赤裸裸的穀雨站在冰涼的地上,懷裏死死地抱著一隻鴿子。鴿子被弄掉的羽毛撒遍了他的四周,垂死的鴿子的爪子抓破了他的肚皮,他渾身發抖地嘴裏不停地叫著萍姐,萍姐……由於他不停地對他的表姐林夕萍的幻想,結果導致了他狂烈的夜遊症,在幻想中他不知道這樣搦死過多少隻鴿子。

潁河鎮上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這一癖症,當那群白色的鴿子在藍色的天空中飛翔的時候,鎮上許多熟悉他的人—下子就會想起黨部書記那張憂鬱痛苦的臉.在他孤獨的時候,他很希望有人陪著他度過黑夜,使他暫且不去回憶那些使他痛苦的往事,因此在流失的許多的夜間,麻將牌的撞擊聲就從他居住的廂房裏傳出來,而在白天,那撞擊聲就化成了疲勞留在了他的臉上。夜間麻臉坐在他的對麵從桌子上摸起一張骨牌使勁地用中指摳摸,他看也不看“叭”地一下子摔在桌麵上,叫道:六萬,要的就是它!麻臉由於激動,他揚起的胳膊在揮下去時帶起的風扇滅了桌上的蠟燭,屋子一下子陷入了黑暗和寂靜中,渾濁的空氣靜止了一般,秋蟲的嗚叫聲從院子裏的某一處傳來。穀雨推倒手中的牌說,散場吧。隨後他吩咐麻臉說,你明天往城裏跑一趟,給你嫂子送些東西。明天?麻臉在黑暗中說,城裏已經進了日本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