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霍亂(4)(1 / 3)

煙鬼何立山在那年的秋天像一個幽靈在潁河鎮四周的田野裏遊蕩不定,許多在田間勞動的農人都看到他流著長長的鼻涕在濕潮的莊稼地裏行走。他走著走著就會用胳膊摟著肚子在豆地裏或者稀疏的高粱地裏蹲下來呀呀地發出尖叫,他感到有一種東西在撕裂著他的骨頭和他土黃色的皮膚。穀雨知道常年煙鬼的生活已經吸幹了他的肌肉,現在躺在他麵前的何立山骨瘦如柴。那些棕色的幹膏已經熏黑了他的腸道,一日又一日穿腸的嗎啡因已經滲透了他的骨髓,那些棕色或者黑色的幹膏就是他的命,一天不吸兩口他就會有要死掉的感覺,可是現在他已有三天沒有聞到那些能使他神魂顛倒的氣味了,這使何立山神智不清,白日裏像條瘋狗遊蕩在廣闊的田野裏,一切事物都成了他談話的對象。夜間他就來到鎮外這片枝葉茂密的鬆柏樹林裏,在某一塊石碑邊躺下來,漸漸入睡。睡夢裏他喃喃自語,許多陳舊的往事很清晰地回到他的夢中。在這個陽光燦爛秋日的上午,他卻意外地看到了黨部書記穀雨走進了他的夢境,他聽到穀雨蹲在他的身邊呼叫他的聲音,何立山說,你咋上這兒來了。

穀雨說,我來看看俺爹。

何立山說,你爹死得好慘呀。

穀雨說,是誰綁了俺爹的票?

何立山說,我當然知道,是米先生,是米先生出錢讓土匪綁了你爹的票……

穀雨聽到在睡夢中和他對話的何立山的話語十分地清晰,那些話語使他感到一陣眩暈,他站起來用腳踢了踢何立山,何立山喃喃的話語就再也聽不清字脈了。穀雨雙手抓住何立山的衣襟搖晃著他,你醒醒,你給我醒醒。他看到何立山睜開了那雙渾濁無光的眼睛,片刻又閉上了,接著打起呼嚕來了,從他鼻孔裏噴出的氣體使穀雨感到惡心,他丟掉他,他又像頭死豬在睡夢裏睡去了。鬆柏的身影使得墓地陰氣叢生,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穀雨站在那裏看著躺在墓碑前的何立山,心中一揪一揪地冷,他走到父親的墳旁看了兩眼就匆匆地離開了墓地。在他行走的過程中,他看到許多農人都在地裏開始收獲莊稼,收割後的土地在陽光下袒露著胸懷。在十多年前,這裏也有何立山的幾十畝肥田,可是由於上了煙癮,他把那些田地都吸光了,全都賣給了開煙館的林如濤了。潁河鎮上的大財主林如濤就是靠他的煙館把周圍的許多土地收為已有,因而他成為了潁河鎮的首富。穀雨一邊走一邊回憶著一些有關何立山和他舅舅林如濤的傳說,在陽光裏他突然看到從鎮子的城門裏奔出一匹白色的馬,白馬的蹄子撞擊著潮濕的土路,從聲音裏,他認出了那是他自己的坐騎。

青龍風

青龍風注視著對麵門前兩盆盛開的菊花,敞開的房門很像一個長長的取景框,正好把東廂房與西廂房之間的那片空地收在裏麵,盛開的菊花被它身後的黑色的門洞襯托著,異常地鮮豔。青龍風似乎感覺到陽光在撫摸那紫色的花朵時所發出的聲響,他猛地從玄色的太師椅上站起來,搓了搓雙手,用力攏了一下他粗而濃黑的短發,然後走到門前,他再次看到身穿藍色旗袍的林夕萍搬著一盆菊花從西廂房裏走出來。由於神情專注,她沒有看到立在東廂房裏的青龍風。她把那盆開著金黃色花朵的菊花同另兩盆擺放在一起,接著,她在花盆前蹲了下來。青龍風看到了紫色和黃色的菊花所映照的林夕萍,在她的身上似乎散射著一種奪目的光彩,這使他產生了一種渴望,他真想走過去擁抱這個長著一頭秀發身材苗條的女人,但他隻是使勁嗅了嗅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這個到處散發著黴變氣息的院子裏,他卻始終感受到有一種淡淡的混雜了芬芳和來蘇兒的氣息,他知道這種混合的氣息來自淮河邊上一個名叫鳳台的小城裏的一所陳舊的庭院裏,他知道這氣息來自林夕萍那像瓷器一樣細膩的呼吸。由於戰爭的緣故,身強力壯一身帥氣的青龍風卻住進了第十五集團軍臨時的醫院裏。青龍風躺在病床上望著窗外如期而至的梅雨,心中頓生一絲淡淡的傷感,他隨手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了兩句詩:梅實迎時雨,蒼茫值晚春。他把那一張寫了兩句小詩的白紙平放在蓋了薄被子的胸前,在窗外浙淅瀝瀝的梅雨聲中漸漸地入睡。在夢中,他被一位身穿白大褂的護士推著在陽光裏走進一片成熟的梅園,成熟的梅子在陽光下散發著濃鬱的芬芳,成熟的梅子在陽光下放射著金黃色的光芒。他激動地搓起手來,他說,啊,多好的梅子。是呀,他身後的女子也一樣讚歎道,多好的梅子。青龍風轉身看到了那個女子的臉,他說,你想吃嗎?我去給你摘!青龍風一用力,他就站了起來。女護士在他的身後叫道,勇士,你的腿!青龍風拍了一下他的腿說,我的腿不是好好的嗎?說著他就爬上一棵樹,他用力地晃動樹枝,那些金黃色的果子在女護士誇張的驚叫聲裏紛紛墜落。那女子一邊不停地拾一邊叫道,夠了夠了!青龍風從樹上跳下來,來到她的身邊,他看到了她那迷人的眼睛。她把一個梅子在自己的身上擦了擦,而後伸到了他的臉前,她說,張嘴!青龍風就張開了嘴,他吃到了酸甜的梅子。喂,醒醒!他被一隻手推醒了,陽光和梅園消失了,而夢中的護士卻真實地留在他的眼前。她說,你做夢了?他說是的,我做夢了。一定是個好夢,我在這兒看你多會兒了,你一直在夢中微笑。是的,我夢見了你。青龍風看到有一片紅潤從她的臉上掠過。她說,瞎說。不瞎說,我夢見你推著我去了一片梅園,一片陽光下的梅園。是嗎?她說,要真是這樣,等有太陽的日子,我推著你出去走走好嗎?好了,現在咱們開始換藥。青龍風感到她柔軟的小手在他的腿上走動,他在那種感覺裏忘記了疼痛。等換完藥以後,她從白大褂裏掏出了一張紙條遞給他。他疑惑地把紙展開,看到了他剛才寫的兩句詩。她說,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應該是柳宗元的《梅雨》裏的詩句。青龍風沒有說話,而是用一種異樣的目光望著她,久久的,就如同他坐在床頭看那場無邊無際的梅雨,他耐心地等待著那場梅雨悄然離去,他渴望著有陽光普照窗外的世界。燦爛的陽光最終出現在青龍風的視線裏,那個護士也真不食言,她用一輛臨時改裝的推車推著她心中的勇士走出臨時醫院,穿過小城鳳台的街道,但是那天他們沒有見到青龍風在夢中所見的梅園,在小城的邊緣,到處都是陳舊和新鮮的彈坑,到處都是燒焦的樹枝。但梅雨過後的天氣是清爽的,槍炮的硝煙被細細的雨絲所洗滌。他們在藍色的天空下小心地繞過一個又一個或深或淺的彈坑,逐漸接近寬闊的淮河河道。寬闊而明亮的河水似乎離他們很近,他們看到白色的帆船在戰爭的瞬間航行在這條很著名的河流之上,他們感覺到習習的涼風從遠處的河道裏吹過來掀揚著他們的頭發。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聽到有馬的嘶鳴從左邊的河道裏傳來,他們看到有一匹馬在河道裏奔跑。青龍風激動地叫了一聲,馬!他說,你看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