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霍亂(4)(3 / 3)

青龍風在那個秋日的上午騎著那匹為潁河鎮人所熟悉的白馬穿過狹窄的街道往北而去。他坐在馬上,鎮子裏的房屋顯得更加低矮,這和他同在以往穿過的無數的陌生的村鎮時的感覺沒什麼兩樣,現在隻是沒有了他身前身後的軍隊,在這個陽光很好的上午,他突然有些懷念他的連隊了。無論是清晨或黃昏他都喜歡紛亂的馬蹄聲和腳步聲在他的身邊響起,可是三天前的一個命令使他暫時離開了他的連隊,他按照上級的命令在他的手下挑出四位懂水性能使船的士兵和一名話務員按時趕到了臨時設在阜陽的十五集團軍司令部。在司令部一間光線暗淡的房間裏他接受了一項特殊使命,他要帶上幾個隨從和一個上尉軍醫前往接近敵占區的潁河鎮,以調查霍亂在那裏流行的病況為由,查清潁河鎮一帶的情況,因為十五集團軍總司令何國柱按照蔣委員長的手諭要和救國軍第七軍軍長張嵐峰會晤。軍團參謀部把會晤的地方選在了接近敵占區的潁河鎮。潁河鎮南靠潁河,往北十餘裏就是茫茫水澤的黃泛區,與張嵐峰的軍部所在地淮陽縣城隻相隔四十華裏,地理位置特別重要。最後參謀長強調,因為這次會晤事關重要,青龍風不得對任何人說起這次行動的真正目的,之所以選派一個軍醫隻是為了掩人耳目。

這個軍醫是誰?

米陸陽。

米陸陽?

是的。他的老家就是潁河鎮,由他去調查霍亂流行的病況會給這次行動帶來很大的方便。

參謀長的話立刻使他想起了騎在馬上朝他奔馳而來的上尉軍醫,接著他又想到了林夕萍。他用舌頭舔了一下嘴唇對參謀長說,還有他的太太?

對,還有他的太太,這樣更合理一些。

從那一刻起,潁河鎮的格局就出現在青龍風的幻想裏,可是事實與他的幻想差距很大,馬蹄撞擊著街道上暗紅色的石條發出噠噠的聲響,那些聲音像陽光一樣在樹葉上晃動,發黃的樹葉開始顯示出秋天的意義,但這個出生在南方的軍人並沒有讀懂這種意義,他隻是一味地策馬前行。那匹白色的馬穿過潁河鎮古老的街道,穿過深厚的北城門,來到了秋天的曠野裏。那匹在雨季裏圈了多日的馬得到了騎馬者的許可,放開四蹄在北方的田野上奔跑。沒過半個小時,青龍風就看到了那片生長著許多野生雜草和蘆葦的水澤,黃色的水麵漫無邊際,和遠處的天連在一起。一個獵人看到有一個騎白馬的人在秋天裏的上午沿著水澤的邊緣奔跑,無數的麻雀在馬蹄聲中驚飛而起,又很快如同被馬蹄剖起的黃沙落下去。獵人立在那裏,一直望著那個騎馬的人一點一點地在他的視線裏變小,最後化成一個小小的黑點。

下部

米先生

米先生得到兒子回到潁河鎮的消息是這天中午。那個時候米先生剛剛給最後一個病人看完病,站在朱漆的櫃台前立身挺胸用左手捶打著自己的後背。秋雨過後的陽光灑遍了廣仁堂藥店前麵的村道,濕潤的黃土路所映射的光亮充斥著米先生那有些蒼老的視線,就這個時候他聽到了獨輪木車漸漸接近藥房的聲音,那聲音使他想起了屠戶張文祥,然後他又想起了張屠戶的婆娘。那女人豐厚的肌肉讓他從內心裏湧過一陣熱騷。當那熱騷湧過之後,他突然感到他置身的藥房像眼下這個季節一樣變得陰潮而肅冷,門外溫暖的陽光似乎離他十分遙遠,這種感覺使得他的腿有些發抖,他便在櫃台後麵的椅子上坐下來。高高的長櫃台擋住了米先生的視線,使他隻能看到櫃台與房椽之間的那片空間,一棵長滿黑色斑皮的榆樹被櫃台和房椽所切割,隻留下一截孤獨的木樁懸在陽光裏。一片又一片半青半黃的葉子隨著車軸的磨擦聲悠悠地旋飄,猶如米先生恍惚的感覺。他聽到刺耳的木輪聲不緊不慢地折磨著他的神經,最後他終於看到了張文祥那顆油膩膩的腦袋,接著,木輪車的磨擦聲就消失了。那顆油膩膩的腦袋慢慢地朝他晃過來,最後來到了櫃台前停住了,那腦袋說,米先生,你家少爺回來了。

處在恍惚之中的米先生一時沒有弄懂張文祥話語的意思,他說,你說啥?

你家少爺回來了。

少爺?這一下米先生聽清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兩隻混濁的眼睛慢慢地變得清爽起來,他說,誰說?

我說,我都親眼看見了,早上我正在街上擺攤,從南門那邊走過來幾個外地人,起初我沒在意,走近一看其中一個很像你。還有一個女的,可能就是當年林家的大小姐了。我看著他們一塊走進了林家的老宅,後來紅鼻子老七上街打菜的時候,我一問,果真是你家少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