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霍亂(5)(1 / 3)

突然而來的消息使米先生有些激動不安,他一邊不知不覺地搓著雙手一邊喃喃地說,我就說有事,我就說有事,我就說今天會有事!他們一定是坐船回來的,一定!他說著快步走出藥房,把屠戶獨自拋在玄色的櫃台之外,來到過廳裏。通過過廳和後院的空間,米先生看到了沐浴在陽光裏的後樓,他幾步走進院子,立在兩邊開滿了菊花的甬道上。穿廳而來的風掀揚或搖動著他的衣服和後樓房角上的風鈴,叮叮當當的風鈴使他想起許多往事,那些時常在他腦海裏閃過的往事化成了他麵前那些明亮而不可捉摸的陽光。由於突然而至的令他亢奮的消息那些多是陰暗的往事猛然間變得明媚起來,這一下子改變了他的心情,他幾乎是肆無忌憚地朝樓上喊了一聲。唉——他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在風鈴聲裏響起來,仿佛秋日的陽光下一隻健康的黃鵬在充滿黴變和中藥氣息的院子裏飛翔,這使他不敢相信這是他的聲音,他已經有很多日子沒有聽到自己這麼亮開嗓子說話了。他看看周圍,除了一兩個臨時在過廳外的陽光裏歇息的病人之外沒有一個人,他才相信那聲音確確實實發自他的體內。他不由得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突出的喉節在他的撫摩下往上抽動了一下,他咽了一口吐沫。接著,他看到二樓那扇掛著朱紅窗簾的窗子打開了,在陽光裏,他看到了太太那張蒼白的臉。

他說,唉,小陽回來了,還有小萍。他看到那張蒼白的臉被朱紅的窗簾蓋住了。片刻,他聽到了樓梯上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米先生看到自己的太太身披一件紅色的絲綢夾衣出現在樓門口。她匆匆地穿過兩邊擺滿菊花的甬道來到丈夫的身邊,急切地說,在哪兒?他們在哪兒?

這下倒問住了米先生,他向太太擺了一下手,說,你等等,我再去問問。米先生匆匆忙忙地穿過過廳,在藥房裏他沒有看到那個油膩膩的張屠戶,他朝依在柱子邊取暖的病人說,屠戶呢?屠戶呢?

屠戶走了。其中一個病人說,說後又朝東邊指了一下。米先生轉身來到村道上,在村道上,他隻看到張屠戶那推車走遠的背影,木輪嘰嘰扭扭的聲音已經變得很淡。他轉回身來,看到自己的太太已經跟出來,他說,屠戶說的。

他咋會知道?

看你,他咋會不知道?他親眼看見的,早上他在街上忙活,就見幾個人進了恁妹家那老宅,屠戶認出他來了,還有小萍。米先生沒有說完就看到太太臉上發生了某些微小的變化,一些清晰的往事又一次如陽光一樣因為米先生的話語而光顧了他們各自的思想。米太太由於長年廝守在後樓裏,她的麵容呈現出了幾分病態,這多少使米先生有些不快。他說,你先回去,在店裏看一會兒,我去鎮裏看看。米先生說完一手撩起長衫的前襟,一手抓住從空中飄過的一片黃葉,沿著村中充滿泥濘的土路朝潁河鎮而去。

在那個秋陽杲杲的中午米先生很快就走出了村子,他一邊行走一邊回憶著在那個仿佛已經離他遠的夏季他乘船到南方尋找兒子的往事。兩邊田野裏正在勞動的農人如一些影子在他的眼前一晃而過,一棵又一棵楸樹在淡藍色的天空中搖晃著自己已經變得灰紅的葉子,葉子的擺動聲從空中傳來,打斷了米先生對往事的回憶。米先生一邊行走一邊抬起頭來,陽光下的楸樹葉在他的視線裏放著一種奇異的光芒,這種鄉間秋日的風景使他有些心曠神怡,許多年來這種心情與他無緣,他的身心常年浸泡在黃昏暗淡的光線裏,漫無邊際的細雨在他的想象裏無盡的飄落。他的目光從樹上落下來,就看到了潁河鎮那高大的城牆。由於剛才他一個心思低頭行走,使他暫時忘記了他所行走的方向和目的,當他突然回到現實的時候,高大的城牆像從地下冒出來的一樣橫在了他的眼前,這使他吃了一驚,他已有許多日子沒有像今天這樣接近這道城牆了,無數個清晨或黃昏這城牆隻是他視線中一道恍惚而糜爛的風景。他意思到自己已經有些年頭沒有進過潁河鎮了,那座他曾經生活過許多年的鎮子的格局隻存在於他的想象和回憶之中。現在麵對突然接近的鎮子他的腿不由得有些發抖,在片刻之中,那些燦爛的秋陽在他的視線裏又都化成了蒙蒙的細雨,在蒙蒙的細雨之中.他手提藥箱行走在潁河鎮的石板路上,他要穿過鎮子漫長的街道到林家大院為一個名叫紫竹的女人去看病,紫竹是他夫人的妹妹。他的小姨子在昔日生兒育女的時候得了一種古怪的婦科病,在她生下了一個女兒之後便失去了生育能力。她的習慣性流產使她終日麵色蒼白,她坐在床頭猶如一幅年代久遠的工筆人物畫,這給米先生留下了刻骨的印象。米先生手提藥箱走在細雨蒙蒙的石板路上,眼前就常常閃現出那幅工筆人物畫。有些時候他就不明白在這座落在遼闊的平原之上的潁河鎮,街道上為什麼會鋪著紅石或麻石,他不明白當初潁河鎮的祖先們為什麼會異想天開用船把那些山裏的石頭運到這裏來。在他行醫的生涯中,他很少在豫東平原這塊土地上看到這種鋪滿石條的街道,或許這就是潁河鎮的特別之處,於是在許多年前他就喜歡上了這個鎮子。一個春雨霏霏的中午米先生和父親肩掛布搭踏進潁河鎮的時候,就好像看到了久違的親人,於是他的父親就決定在這個鎮子上安定下來。米家的廣仁堂藥店就此出現在潁河鎮上,從此之後遠近聞名。可是在幾年前的一個深秋,米家的廣仁堂藥店突然搬離了潁河鎮,遷到了離鎮東四裏之遙的吳家灣,就此米家的廣仁堂藥店由於地利的緣故開始漸漸走向衰落,他也就此離開了潁河鎮,隻是在清晨到河邊散步的時候才向西眺望一眼。現在那城牆在他的視線裏漸漸高大起來,在他思想的秋雨裏慢慢地朝他傾斜,並朝他壓過來,這是他在夢中多次見到的情景,這種情景的出現,米先生不由得發起抖來。恐懼使米先生暫且忘記了進鎮的目的,他不敢再看那堵城牆,而是折身穿過一片潮濕的田野朝河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