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兩個在田間勞動的農人和他說話,那些話語如同他腳下踏地時所發出的聲音,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印象。在河岸邊,他又一次看到清晨在河道裏看到的那隻高深的貨船,這使他再次想起了兒子,想起了他獨自一人來到這兒的目的。他忍不住又往東城門那兒眺望,就這時他看到從東城門裏駛出來幾輛洋車,那幾輛洋車沿著他剛才離開的土道漸漸地向東而行,這個突發的事件使他不由得心跳加速,他急忙下到河道裏,在河道裏的沙灘上拚命地奔跑,他像一隻驚慌的兔子。他奔跑的姿勢使他完全失去了以往文質彬彬的形象,這使幾個在河裏洗手的農人大為不解,他們用驚奇的目光望著米先生的長衫被風掀揚起來,陽光下如一麵陳舊的旗幟。但他們並不知道米先生奔跑的真正目的,他很想在那幾個騎車的人到達吳家灣之前回到廣仁堂藥店,他想在那幾個騎車人中間肯定有他的兒子米陸陽。
米陸陽
臨近中午的時候,米陸陽終於對他的太太說,我想回藥店看看,你呢?他邊說邊走出屋子。他想使自己的情緒盡量地平靜下來,自從清晨步人這個他朝思暮想的鎮子之後,他的情緒就一直處在亢奮之中。但由於長久地在異地生活,在戰爭的硝煙裏穿梭,使得他那雙看慣了死亡和鮮血的眼睛錘煉得不肯輕易地流露出自己的心思,但那亢奮的情緒仍然像一股暗流在他的體內湧動,這使他在沒人的時候總顯得有些焦躁不安。當他坐在西廂房裏望著林夕萍一盆又一盆地往外搬菊花的時候,他的內心裏就產生了一種怨恨,他恨林夕萍不能理解他此時的心情,他很想在這個時候讓她說一句,陽哥,走,咱回家看看。是的,在昔日他和穀雨一塊同萍兒在這裏讀書的時候,他從來沒有把這個庭院當作自己的家。可是米陸陽卻忽視了這兒就是林夕萍的家,他真想衝出去幾腳把那些菊花踢翻。他猛地站起來走到院子裏,但院子裏的陽光和太太那專注的神情止住了他一時的衝動,他突然替林夕萍想到了這一點,是的,這裏也應該是家,或者她想這兒就是他們共同的家,所以她也就沒有焦急的必要。米陸陽想,我們千裏迢迢從槍彈的瞬間回到這個她常常在夢中光顧的家難道還不夠幸運的嗎?接下來我們不是還有足夠的時間來一邊重溫故鄉的風貌人情一邊來平靜地回憶童年的往事嗎?這個時候他聽到青龍風從對麵的廂房裏一邊叫著一邊來到院子裏,他說,馬,哪兒來的馬?
由於米陸陽深陷在思索裏他沒有聽到馬的嘶鳴,他說,沒有馬呀,我沒有聽到有馬的聲音。他看到青龍風仍持著一臉的興奮,他說,有馬,肯定有馬。
這個時候米陸陽看到了紅鼻子老七出現在過道裏,他說,那是我們東家的馬,就在南院的馬廄裏。米陸陽看到青龍風用力地攏了一下他的短發,朝他淡淡地一笑就穿過過廳朝南院去了,片刻,他就聽到有馬蹄敲擊南院甬道的聲音。他說,這個家夥。隨著漸漸遠去的馬蹄聲這座深宅大院又陷在寂靜之中。
米陸陽立在林家的後院裏,盡量平靜地聆聽著故鄉的風搖動著林家樓角的風鈴。他望著那群白色的鴿子在藍天裏盤旋,而後落在南邊過廳那高高的屋脊上,一股幸福的熱流瞬間湧遍了他的全身。林夕萍來到他的身邊,握住他的手。他看一眼身邊的太太,一下子把她擁到懷裏。片刻,他彎腰把她抱起來,久久地立在陽光裏,他們一同看著那群白色的鴿子再次從他們的視線裏起飛,在他們的注目之下漸漸地溶入藍色的天空,一直到那群鴿子飛出他們的視線。你多像一隻白色的鴿子。米陸陽喃喃地說,你還記得以前我說的這句話嗎?林夕萍吻了一下米陸陽,說,記得,就是在這兒說的。一晃好多年了,可又總覺得還是昨天的事兒。是呀,米陸陽說,那時我多麼想擁抱你,可那會兒姨父和小姨都在後樓裏。米陸陽的話題無意之間中斷了他們的對話,他們一起往灰色的後樓觀望。在高聳的樓頂上,他們看到了灰紅色的瓦鬆,這使他們又想起那場剛剛過去的漫長的秋雨,但是他們沒有目睹那場秋雨在故鄉的空中飄落的過程,有的隻是秋雨留下來的某些痕跡。現在陽光普照,有一股熱潮在米陸陽的身上升起,並狂烈地撞擊著他,使他產生渴望,他抱著林夕萍回到了西廂房裏,把她放在床上。他一邊熱烈地親吻她一邊去解她的衣扣。林夕萍在他的身下扭動著,她說,看你,沒關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