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霍亂(6)(2 / 3)

林夕萍

黃昏降臨的時候林夕萍和丈夫再次回到了鎮子,下午的吳家灣之行使他們同時感到了勞累。她和米陸陽一起去東廂房裏看了一次青龍風,青龍風仍在酣睡。他們在淡淡的酒氣裏走到他的床前,米陸陽拉出青龍風的手脖診了診脈搏,之後他問守在那裏的士兵說,他醒了嗎?

沒有,他一直這樣睡著。

綠豆茶熬好了嗎?

熬好了。

讓他喝。米陸陽走到門口說,叫醒他,讓他喝。他和林夕萍一塊走到院子裏,四周的房屋都已經被灰暗的光線所籠罩,隻有頭頂上的那片天還有一些灰紅的光亮。林夕萍望一眼愈顯高大的後樓,穿過那幾盆菊花走進西廂房,她說,點不點燈?

不點吧,米陸陽說,我快累死了。

林夕萍也半臥在床榻上,躺在昔日自己熟悉的屋子裏,望著黑暗的一點點躲進屋子,但她的腦海裏仍舊晃動著她在姨父的藥房裏看到的另一番情景。盡管在過去的日子裏她一次次在病房裏在戰場上看到傷兵或死屍,但那個奄奄一息的孩子還是使她感到淒悲,因為這個垂死的孩子使她再次想到她死去的爹娘。下午她和米陸陽一塊前往吳家灣的時候,並沒有想到會遇到那個得了霍亂的孩子,那時她和丈夫懷著同樣的急切的心情,想盡快地見到她的大姨和姨父。秋日田野的風光把她帶回了童年,一些往事在她的腦海裏一一閃過。她立身回望,她再次看到那座他們剛剛離開的城門。往昔的日子裏她記得那上麵時常有一麵青天白日的旗幟在風中飄揚,可是現在那裏什麼也沒有,有的隻是一片漸漸變黃的樹枝雜亂地在城牆後麵搖動。

走呀,大小姐。與他們同行的紅鼻子老七說,過了這片高梁地就到了。果然,在他們穿過那片高粱地之後,紅鼻子老七停下來朝前指了指說,那兒就是吳家灣。

陽光下林夕萍果然看到了一個半青半黃的村莊,樹木覆蓋了村子裏所有的房屋,緊緊相連的樹冠仿佛一個傘蓋。這個村子對林夕萍來說沒有一點兒印象。她看了丈夫一眼。米陸陽緊緊地繃著他的麵孔,自從出了林家的宅院他就一直這樣麵色肅然,他們一同行走在通往鎮外的街道上,隻聽紅鼻子老七不停地和路人打著招呼,從沒有聽到他說過一句話,現在林夕萍看到她的丈夫麵色更加冷寒,她知道這一切都來自那封書信。那封書信破壞了丈夫愉快的心情,即使現在他們麵對多年不見的姨父和大姨所居住的村莊,也沒能改變他此時的心情。他們默無聲息地往前走,村莊漸漸臨近,他們看到一些浸透了秋雨的草房和黃土泥牆,他們聽到了狗的汪叫。在村口他們看到一個身穿土藍布褂子手提漁網的中年人,那個人看他們一眼又繼續往河邊走,他手中在陽光下熠熠閃亮的漁網使他們再度想起潁河。米陸陽和林夕萍都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在通往吳家灣的土路上他們再次專注地對這條故鄉的河流進行瞭望和想象,對岸遠處幾棵孤單的樹使他們產生了蒼茫洪荒之感。他們誰也沒有說話,繼續沿著泥濘的土路往村裏去。他們看到不遠處的村路上圍站著一些灰色的人,一個女人淒泣的哭聲夾雜著一些中藥氣息從空中飄蕩過來,紅鼻子老七說,那就是米先生的診所。

這年秋天的一個午後,米陸陽在離開故鄉多年以後再次見到了他的親生父母,這次相見沒有他想象之中的激動人心的場麵。當他們來到廣仁堂藥店的時候,林夕萍看到她的姨父正在給一個孩子診脈,有一些黃水從那孩子的嘴裏流出來,滴在抱著他的婦女身上。那個蓬頭垢麵的女人停住了哭泣,目光木呆地看了一眼出現在人群之中的那兩張陌生的麵孔。林夕萍看到在她的腳下是一些新墊上去的草木灰,盡管這樣林夕萍還是聞到了一股難聞的臭氣撲鼻而來,她不由得掏出手絹捂住了鼻子。米先生手把孩子的脈搏,看到了突然出現在他身邊的米陸陽和林夕萍,有些不知所措,他的臉色變得木然,站起來沒說一句話就往過廳裏去。林夕萍聽見米陸陽叫了一聲,爹,也隨著跟進去。在過廳的太師椅上,林夕萍看到了麵色蒼白的大姨,看到大姨她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母親,她的母親在許多年前的那個細雨蒙蒙的秋天裏也是這樣麵色蒼白地坐在玄色的太師椅上,她的眼睛一熱就叫了一聲,姨媽。她的姨媽從椅子上站起來,伸出顫抖的手把林夕萍摟在懷裏,她迭聲地叫著,乖,我的乖……淚水同時溢出她的眼眶,滴落在林夕萍的臉上,和林夕萍的淚水彙融在一起。米陸陽扶著米先生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來,他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自己思念的父親,他感到撫摩自己臉龐的那隻浸泡著中藥氣息的手是那樣的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