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一個冬日的下午,老西坐在門裏守著躺在小木車裏的老南曬太陽,那會兒冬天暖烘烘的太陽光正巧照到俺家的堂屋裏,就在這時,有個黑影像扇門塞滿了門口,老西和老南同時感到有一股冷颼颼的寒氣逼進來,老南“哇”地一聲叫起來,老西卻睜著一雙杏核眼驚詫地抬頭看著,他先看到有一個山一樣高大的身子立在門口中間,接著,他又看到了那人長滿黑濃濃的胡子像岩石一樣突出的下頦,那人的喉節像一個裝滿了食物的雞嗉子,在岩石下麵鼓凸著上下滑動。那人的眼睛直挺挺地看著屋裏,那裏坐著俺娘,然後他慢慢地蹲下來,把目光收回來望著老西和老南。老西看到一雙充滿血絲透著凶狠的眼睛在他的身上掃來掃去,直盯得老西的杏核眼生澀發疼,盯得他山洞似的短鼻孔生火發熱,但那目光移到老南臉上的時候,就變得溫和了,就像清香的春風吹來了花的芬芳。那人伸出手臂把老南抱起來,老南嚇哭了,俺娘像一頭母獅子奔過來,把老南奪過去摟在懷裏,怵怵地望著他。老西看到那張長滿了皺紋的臉上卻現出了一絲微笑,他立起身子,徑直地走向裏間,倒在床上就呼呼地大睡起來,在那張床上,到處充滿了老西和老南留下來的臊尿氣。
當俺大腰裏別著盒子炮回到家的時候,太陽光正好照在俺爺那個倭瓜一樣的頭顱上,俺大像欣賞一件雕像一樣,蹲在床頭足足看有兩個時辰。
十七年後的一個冬日裏,老西和老南坐在床上取暖,老西對老南講起那天的情景時,眼裏仍然透著奇特的光,然後那目光就直挺挺地射向了老屋的東山牆。
“就在那兒!”老西把手伸出去指著那個黑黝黝的牆角,老南好像看到了那裏有一團東西在蠕動,心裏就怦怦地跳。這個時候天陰沉沉仿佛就要黑下來,這個時候俺大正在生產隊裏的牲口屋裏專心致誌地給霜花捉虱子。
老西說,咱爺回來的第二天,就蹲在那個牆角裏用煤錐撬磚頭。那個時候咱大是民兵隊長,正領著鎮子裏的民兵剿匪反霸,那個時候殺個人就像去地裏薅根毛草一樣容易,但要的是證據。那天我不知道咱媽到哪兒去了,你和我就躺在這張床上,你睡著了,睡得很香,咱爺以為我也睡著了。就是這個時候咱爺開始動手撬那牆角上的磚頭。我側著身子躺在床上,看著他籮筐一樣的屁股撅在那兒,褲腿像風吹鼓了的空布袋,最後他從牆的夾縫裏搬出了一個黑幽幽的大口罐子,罐口上糊著發了黴的泊紙,他一層又一層地去掉,到後來那紙就變成黃的了,而後咱爺就從那罐子裏取出了一個油紙包,油紙一層又一層地打開,你猜裏麵是什麼?
這個時候老南毛骨悚然渾身縮成一團,他說:不知道。
一支槍!老西說。我當時很驚奇,就叫了一聲:槍!咱爺的臉刷地一下子變了形,蠟黃,那枝槍也掉在地上,咱爺的眼裏放著綠光,就像一對夜裏用手電燈照著的狗眼。他一步步地朝我走過來,一伸手就捏住了我的鼻子,把我憋得直搖頭,我就用嘴出氣,他又用另一隻手捂住了我的嘴,我憋得要死,手腳一齊踢蹬起來,去抓他的手,可是他的手卻像石塊一樣壓在我的臉上,我再也不能動了,我就要死了,我恍惚之中突然看到了一盆紅亮亮的火,那火真有勁,要把我吸過去,火盆裏也發出了一種好聽的聲音,那聲音振動著我的耳膜,那光越來越烈,我被那熱氣推起來,像一片白霧往上升,就在這會兒,咱大回來了。
老西清楚地記得,雪就是那天夜裏下大的,老西還模模糊糊地記得那天夜裏風刮得特別大,大風把雪都甩在南牆上,把家家戶戶的門都堵死了。那天俺媽把門打開的時候,老西就看到一道雪牆立在門口,那雪看上去混黃一片,像一陣凝固了的颶風。這印象深深地刻在了老西的腦海裏,到後來他和老南來到東碼頭,就看到俺大像一個泡發的蒸饃躺在一片混黃的雪地上。當老西從俺媽挖的雪洞裏走出來的時候,太陽剛紅得像盆火從東方升上來,老西感到無限的親切,這和俺爺捂著他的嘴時,他在恍惚之中看到的那盆火沒什麼兩樣,一切都旖旎獨特得難以形容。就這會兒,老西聽到從河邊碼頭上傳來了一聲清脆的槍聲,那槍聲像一隻麻雀從老西麵前飛過去,使他產生了一種想捉住那槍聲的願望。俺媽領著老西抱著老南隨著人群擁到東碼頭那會兒,俺大正手裏提著那隻瓦藍的駁殼槍,蹲在俺爺的頭邊潛心凝神地看他的頭顱。俺爺像一頭黃牛臥在雪地上,左胸上的鮮血浸紅了他的棉襖。老西好奇地掙脫了俺媽的手跑過去,站在俺大的身後,他清楚地看到俺爺正頭頂子上有一道兩寸長的傷疤,紅彤彤的太陽光照在上麵,就像一片黃銅。老西小心地蹲下去,用他的小手在上麵摸了摸,那傷疤出奇的光滑。到後來老西和霜花第一次摟在一起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那黃銅一樣的傷疤,他很想知道那傷疤的來曆,他曾無數次湧起問問俺大的念頭,可那念頭一出現在他的腦海裏,他就渾身發冷。到後來,當他和老南望著俺大的屍體橫在混黃的雪地上時,心想,這下完了,一切都完了,那個黃銅樣的傷疤再也沒有注腳了。老西記得和老南講起過這個傷疤,他給老南講這個傷疤那會兒,老南正在剝狗皮。老西摸著還冒著熱氣的油膩膩的狗身子說:就和這一樣光,不過顏色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