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1章 黑房間(2)(2 / 3)

老南聽老西說完就睜大眼睛停下手中的活說,不對,不是黃銅色,是紫色的,紫的像紫茄子。

不可能。老西說,那會你還小,還在咱娘的懷裏。

老南固執地說,我看見了,就像紫茄子!

老南倒是真的問過俺大。

那是一個剛入冬的下午,俺大正在生產隊牛屋的牆根下捉虱子,老南和霜花一人擓著一個大籃子從河道裏走過來,籃子裏裝滿了黃褐焦幹的葉子。那年老南十六霜花十七。我在這裏有必要先說說霜花,因為沒有霜花這個例子也就舉不成。

也是那一年,夏天裏的一天的早晨,老西和老南到老西現在的新宅那兒去抬水,老西蓋房子的地方那時候是一片空地,空地當中是一個高台兒水井。那會兒我們這兒還沒有壓井,潁河鎮東半條街裏都吃這口井裏的水。那天老南和老西起得很早,一個在前一個在後走在清淩淩的大街上,不同的是老西左手裏提著一盤井繩。到了井沿上,老南手扶著木棍站在一邊,老西就把水桶係下去,等那盤老粗的井繩下完了,才聽到桶底和水麵相撞的聲音,那聲音似乎很悠遠,像似從地心裏傳出來的一樣。這個時候老南就產生了想看看井底的願望。老西左右擺著井繩,等桶裏吃了半桶水時,他就提起水桶往下蹲,蹲滿了就往上拉,隻聽水桶“嘩”地一下露出水麵,老西再拉時,就沉得要命。老西用腳踩著井繩朝手心裏吐兩口唾沫,又拉,仍是拉不動。老西喊:“幫一把。”老南就放下棍子過來一起拉。老南說:“撞鬼了?”說完頭發梢子就站起來。老西說:“準是掛了東西。”他們一塊往上拉,下麵仍沉得要死,等他們一起吭吭哧哧地把水桶拉到井口時,卻看到一個肥大的屁股,這和後來毛猴在河裏看到的俺大的屁股一模一樣,老南和老西一起驚叫著丟下井繩逃跑了。

那人就是霜花她爹。我記得那一年鎮子裏正在“大四清”,霜花爹是大隊會計,不知什麼原因他就在這裏上了黃泉路。霜花她媽領著霜花的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在東碼頭上乘了渡船嫁到河對岸一個姓穆的禿頭家裏去了,那天霜花手拉著瞎奶奶站在河岸邊臉上卻沒有一絲的痛苦,微風把她們祖孫的頭發吹揚起來,一白一黑使我想起一幅記不住名字的木刻畫。後來我一想起這畫兒心裏就湧出一種同情來,後來我們就常常一塊到河道裏去拾柴禾。

那天老南和霜花擓著滿籃子的樹葉從河道裏走上來的時候,就見俺大正在西斜的陽光下捉虱子,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見過像俺大這樣捉虱子的能手。後來我看過《阿Q正傳》,那阿Q捉虱子的本領比俺大還差一籌。使我最服氣的是他捉來的虱子從不放在嘴裏,而是用一根紮花針,紉一根細白線,把捉來的虱子一隻又一隻穿在一起,每捉到一百隻他就掛在牲口屋的草鋪上麵,一串一串地掛在那裏,生動得使你坐立不安,當你看到那一串串的虱子就會有一種奇癢的感覺,就希望他給你捉一捉身上的虱子。這還不算奇,就奇的是俺大捉跳蚤。跳蚤的本領最了不起,它是世界上所有動物的跳高冠軍,它神出鬼沒,往往使人膽顫心驚。有一首《跳蚤之歌》不知你聽過沒有,那裏麵講的就是有關跳蚤的故事,那歌裏的跳蚤被國王封了宰相,還給它掛了勳章,跳蚤的親友個個都沾了光。可俺大拿它就像拿孫子一樣,哪怕是在漆黑的夜裏,他也能毫不費力地把它捏在手裏,再穿到那根白線上去。後來俺大死後,我在他那隻破舊的木箱子裏找到了一個小鐵盒,小鐵盒裏放滿了一串又一串他捉來又穿好的虱子和跳蚤,我數一數一共九百九十九串,這真叫我大吃一驚,這麼多幹死的虱子和跳蚤排列在一起,那陣容真叫人大開眼界!

那天俺大捉虱子的樣子很古怪,他右腳的腳跟曲回到襠裏,左胳膊搭在弓起的左腿上,那件黑色的棉襖很快樂地敞開著,他的一隻手正伸到襠裏去捉虱。那會兒生產隊裏的五頭黃牛四匹白馬三頭灰驢二頭騾子都懶洋洋地看著他,用尾巴不時地甩打著背上肚皮上的綠頭蒼蠅,濃烈的臊尿氣在空中飄來蕩去。就是這會兒,老南和霜花來到了俺大跟前,一看到俺大手裏那穿了一半的虱子,老南渾身就奇癢不止。老南說:“癢。”

俺大就說:“過來!”說著一下就把老南拉坐在地上,先在頭上捉,然後在身上捉。俺大手裏黑色的虱子擺動著白色的腿在繩子上掙紮,那串虱子在老南的眼裏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了一串紅實實的羊肉串。老南說:“我餓。”俺大抬手朝老南頭上拍了一個巴掌,說:“吃去!”

老南起身就往屋裏跑,屋裏有生產隊的牲口料,料是用大豆和玉米紅薯片摻在一起炒的,老南有生以來在吃上的最大享受,就是在那個灰不溜秋的袋子裏撿半生不熟的豆子和紅薯片吃。也就是那天,老南看到霜妮坐在俺大的麵前,讓他粗糙的手指她那亂蓬蓬的頭上犁來耙去,一隻又一隻虱子就像從泥土裏犁出來的螢火蟲兒一樣在俺大的眼前晃動。一件撅肚子小襖裹著霜花胖胖的身子,霜花的身子骨已經長得又高又壯,根本不像個吃糠咽菜的妮。霜花在七歲那年害了一場腦炎,她爹好不容易看好她的病,她就一個勁地貪長個子,兩隻眼白多起來,老是直挺挺地盯著人看。她也常常跟著老南,一塊兒來牲口屋裏偷吃生產隊裏的料豆子,她的胃口特別好,一把一把半生不熟的豆子吃到她肚裏,就是再喝兩碗涼水,她也不會拉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