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 黑房間(4)(1 / 3)

俺大說:“中。”說著,他就蹲在水邊的草叢裏用雙手捂螞蝦。夏季潁河裏的螞蝦要比齊白石老人筆下的螞蝦新鮮得多,每捉一隻螞蝦俺大就要在河裏洗一洗,掐頭去尾塞到胖孩的嘴裏,俺大說:“香嗎?”

胖孩說:“香。”

這一聲香就使他想起了霜花,他閉著眼睛聽胖孩說到那個“香”字,渾身就打一回顫,從此,整個夏天到秋天,俺大一有空就領著胖孩來河邊捉螞蝦,胖孩吃生螞蝦吃出了癮,就像他媽吃料豆子一樣吃出了水平。河道裏的水落落漲漲,漲漲落落疊滿了這一老一少的腳印子,俺大來到河邊,一聽到棒錘敲打衣服的聲音,就止不住想起了那個關於皮帽子的故事,一想起那皮帽子俺大就激動得不能自已,一激動他就要抱著胖孩在深水裏遊一圈。俺大的水性特別的好,一隻瘸腿,一隻手抱著胖孩兒,這樣算來他隻有一隻胳膊一條腿,可他照樣遊得又穩又快。到後來老南做過試驗,他一條腿一條胳膊怎樣也不能浮在水麵上。在俺大死後,老鄭在鎮子裏作過大量的調查,很多人都認為俺大不可能被淹死,都說他的水性太好了,潁河鎮裏年紀稍大一點的人回憶當年俺大抱著胖孩遊泳的情景時說:“不可能。”隨後還要補充一句:“那個胖孩太像他了。”

而在那個時候,老西最不愛聽的就是這句話,一聽這話,他杏核一樣的眼裏就會充滿紅絲,兩隻短鼻孔像風箱一樣喘吸著,他叫:“胖孩,過來!”

胖孩卻像一隻綠頭蒼蠅趴在一堆糞便上,貼著俺大。

老西說:“你過來不過來?”

俺大說:“你有啥好吃的給他?”

老西說:“耳巴子!”

俺大說:“過去讓他試試,看他敢。”胖孩真的像一袋麵粉移過去,老西火爆爆的眼睛盯著胖孩臉上端正的鼻子眼,心裏就掠過了一股透骨的寒風,那寒風掀揚著他的手臂,一個耳光就落在了胖孩的臉上。

俺大說:“還打嗎?”

老西抬起淒切而憤怒的眼睛剜著他,醜陋的五官像一塊冰在陽光下冒著熱氣,他已經忍受不了這個老東西那居高臨下輕視的目光了,他說:“我打!”

還沒等他揚起手,俺大的柳木拐杖就兜頭打過來,老西本能地一縮,但那木拐還是切著他的頭皮走過去,老西感到天靈蓋被打掉一樣的惶然,在惶然之中,老西看到俺大拉著胖孩往那兩間老屋子裏去,在惶然之中,老西看到胖孩真的成了那個老東西的拐杖。

那天老西醒過來的時候,秋天的太陽已經西斜。老西記得那個時候滿地都是黃色的落葉,就那會兒他聞到了一股熱臭氣。那臭氣好像布滿了整個空間,使他屏息;那臭氣壓迫著他的內髒,使得他的小肚子沉沉的。他掙紮著站起來朝廁所裏去,陽光斜射到那口水泥砌成的圓口大肚子的尿缸裏去,許多青白色的蛆蟲擁擠在黃色的屎尿之中,老西突然悟出來,原來那臭氣就來自這裏。那天他解完小溲轉回身的時候,在一片又一片搖搖擺擺飄葉的縫隙裏,他看到胖孩正躺在堂屋裏的地上睡覺。

事情就是這樣的不可思議,那天老西走到堂屋裏的時候,俺大竟然不在,胖孩躺在那裏,頭邊還放著一個半紅黃的大蘋果。老西想都沒想就把胖孩搖醒了,老西說:“吃蘋果嗎?”

胖孩擦著眼睛說:“吃。”

老西就咬一塊塞到他的嘴裏,問:“甜不甜?”

胖孩說:“甜。”

老西說:“還吃嗎?”

胖孩說:“吃。”

老西說:“來。”

老西和胖孩走出俺家老屋那會兒,大地一片昏黃,太陽突然隱到一片灰雲下,老西一手拉著胖孩一手拿著一個咬了一口的蘋果,然後穿過俺家的院子,沒走三十步,就到了老南那天晚上蹲著屙屎的廁所裏。老西望著那個糞缸,而後把手裏的蘋果伸到胖孩麵前,問:“吃嗎?”

胖孩說:“吃。”

老西毫不猶豫地把那個蘋果扔到糞缸裏去了,老西說:“去撈吧。”

糞缸裏的蛆蟲一片的銀亮,擁擠著那個鮮豔的蘋果,那個被咬過一口的蘋果像一團紅光漂浮在那裏,那紅光誘惑著胖孩,他在糞缸邊趴下來,把頭和手伸到糞缸裏去,他先感到有臭氣像根棍子直挺挺搗進他的肚裏去,而後就感到有雙手推了一下他的腳,接著,他的嘴就觸到那團紅光了。

俺大像一條失去了崽子的老狼到處發出哀鳴,他把河邊坑沿鎮裏鎮外都找了個遍,唯獨沒有到廁所裏去,他問霜花:“胖孩到底去哪了?”

霜花說:“不知道。”她一邊把奶頭塞到剛剛出世不久的閨女嘴裏,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料豆子,對俺大的問話漠不關心。

俺大找到老南會兒,他正和菊兒在毛猴家的大門上寫“忠”字。那陣子我們鎮上的大人小孩都認識這個“忠”字,文盲也不例外,可以說這個漢字的普及率那個時候在一切漢字之上,因為那個時候任何地方就連廁所痰盂飯碗筷子上也都有這個字,這個漢字像空氣一樣布滿了我們生存的空間,在你的肺腑裏出入,使你不能不記得。有一天老南正在大田裏鋤地,生產隊長從鎮子裏走來,他一邊走一邊高聲地喊叫著:“老南——”眾人都停下手中的鋤頭,在田地裏尋找著老南,那個時候老南的腳上紮了一顆蒺藜,正蹲在地上喊疼,聽見隊長叫他,就直起身來,傻傻地看著隊長,隊長說:“別鋤了,另派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