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冷眼向洋看世界”(1 / 3)

一九五九年六月底,毛澤東登上了廬山。這座高達四千九百英尺的秀麗山峰,巍然屹立在揚子江畔,西麵是中國的工業重鎮武漢,是中國有名的“三大火爐”之一。當江城武漢熱氣逝人時,廬山卻是花團錦簇,涼風習習。這裏曾是傳教士的避暑勝地,也是毛喜歡的一個去處。

毛剛去過長沙附近的韶山,那是他度過童年的地方。韶山之行深深地打動了他。自他一九二七年告別韶山投身革命以來,韶山已有許多人獻出了生命。正象毛在詩中所寫的那樣:“為有犧牲多壯誌,敢教日月換新天。”

此刻,毛正坐在平台的藤椅上,遠處長江隱約可見。他在等候上山的同誌們。和以往一樣,毛義揮毫賦詩,筆力雄健,一揮而就。題為《登廬山》:

“躍上蔥蘢四百旋,

……

冷眼向洋看世界,

…………”

毛的同誌們會聚在山上,六月的廬山到處花香襲人,而毛寫下的詩句卻發人深思。

廬山距離井岡山不過二百英裏。一九二七年,毛率領衣衫襤褸的“赤匪”登上井岡山時,山下正在懸賞追捕他。他那時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人,但信仰卻象一團烈火,在他胸中燃燒。

對事業的信念使他上了井岡山,又使他在長征中越過了萬水千山。當他的卓越的戰友們聚集陝北時,當他的一方麵軍、賀龍和肖克的二方麵軍、第十五軍團,以至張國燾的四方麵軍的殘部會師陝北時,這—信念已經象鋼鐵一樣堅韌。革命已有了自己堅不可摧的隊伍。長征付出了驚人的代價,犧牲的同誌不計其數。盡管前麵的征途上還有許多艱險。但是,長征的收獲肯定遠遠超過了討出的代價。

長征中存下來的領導幹部和指揮員,其中大多數在日後的戰火中也安然無恙,留在贛南的隊伍損失最大,盡管如此,也還有不少幸存者。

與蔣介石的鬥爭是激烈的,自己內部也有過激烈的鬥爭。它在等候向誌們上山出席政治局會議及隨後召開的中央全會時。他的腦子裏不會不想到這一係列的鬥爭。

長征中,沒有任何革命領導人投敵。長征的每一步都使他們變得變為堅強,最後毛取得了—致公認的領袖地位。長征是在懷疑、猜忌、陰謀與恐懼的氣氛中開始的,當時毛不在領導圈內,而長征結束時,大家都有了堅強的信心,毛也隨之成了領袖人物,他用事實和手腕爭取了不少反對過他的人。唯獨張國燾在一九二八年不辭而別,投奔了蔣介石,而後又流亡香港和加拿大。博古在延安接管了《解放日報》,要不是一九四六年死於飛機失事,他會在後來的革命中發揮重要的作用。洛甫和王稼祥已成了毛的堅定的支持者。十分精明的周恩來曾經是毛的對手,此時已成為他的一位出色的參謀長。

毛坐在藤椅上,遙望藍天,思緒萬千:有誰會選中陝北作為革命根據地呢?這裏既荒涼又偏僻,到處是黃土高原,褐色的十地,光禿禿的,沒有樹,沒有草,沒有水,無情的風沙打在人們的臉上,象彈片一樣厲害。陝北人煙稀少,農民貧窮而又目不識丁,疾病流行。去古都西安要穿過沙漠,步行一個星期。多少年來,陝北的群山一直是盜匪的巢穴,是一片被不法之徒、封建親教和秘密幫會左右著的土地。

然而,毛十分清楚,事實也證明,那裏的環境對革命十分有利,一九二六年十二月西安事變之後,更是如此。西安事變導致了國共停戰,和抗日統一戰線的建立。有了延安,毛才有可能考慮問題、進行寫作和研究中國的未來。在延安。毛把自己的隊伍緞煉成為一支革命的精銳部隊,贏得了中國。在這裏,長征精神發展成為延安精神,毛就是用體現這種精神的哲學、製度和策略來締造他的共產主義國度的。

毛率領大家在長征的旗幟下奮勇前進。奪取中國。他們打垮了蔣介石。盡管美國支持國民黨、而斯大林則想在長江以南保留蔣家王朝。但是,蔣還是被趕出了大陸。毛澤東他們在世界上站住了腳。在朝鮮,他們把美國打得不得不停火談和。毛深知,他們一直在努力創造一種能使中國進入現代世界的經濟、政治和社會製度。

事情發展如此迅速,超出所有人的預料,甚至比毛自己預料的還要快。此刻,毛穩穩地坐在廬山之巔,沐浴著和煦的陽光,可能已經忘卻了這一點。

馬海德是位美國醫生,一九三六年他和埃德加·斯諾一起去了陝北,從內部目睹了中國革命。一九八四年我問他,一九三六年他在保安時是否認識鄧小平,馬說,當然認識,人人都認識鄧小平。但馬有沒有想過鄧有朝一日會成為全中國的領袖呢?“從未想過。”馬海德眨著眼睛笑著說,“不過,我也沒有想到毛能成為全中國的領袖。當時我們想,中國革命不會在我們這一代獲得成功,我們以為要等到下一代,即毛以後的一代。”

現在,毛坐在山上,賦成七律一首,正等著他的同誌們的到來。他腦子裏考慮著一連串的問題:大躍進(一些土鋼鐵廠)和公社化(一群群藍螞蟻)的後果;他和俄國及尼基塔·赫魯曉夫之間出現的大裂痕(為了原子彈);自己隊伍中某些同誌的觀點和態度(愛挑毛病)。

“冷眼向洋看世界…”毛在詩中寫道。冷眼…,革命英雄們的這次聚會,看來並沒有多少詩意可言。

指揮過抗日戰爭和抗美援朝作戰的老將彭德懷上山前到湖南走了一趟。他去了自己的老家烏石村和毛的老家韶山衝。有人報告說大躍進後農村問題嚴重,他想去核實一下。(有些外國專家估計,大躍進使一千至二千萬農民死於饑荒。找不到這方麵的官方統計材料。)彭看到的是一場災難。農民缺糧,田園荒蕪,工業衰敗,幹部思想混亂,統計生產數字弄虛作假,按北京的命令一再加碼。誰也不如彭那樣心直口快,他給毛寫了一信,說明了自己的觀點。毛的反應猶如彭在他的座椅下安了一枚炸彈。彭因此被罷官、流放,被冷落達十六年之久,最後被害致死。彭並非唯一的受害者。一位用腦子的中國觀察家認為:“一切從此完了。”在百花齊放運動(知識分子想爭取言論自由,結果遭鎮壓)和廬山會議以後,再也無人敢對毛表示異議。人人緘口不語,說話太危險。“百花齊放運動”封住了黨外人士的嘴,廬山則使黨內鴉雀無聲,接踵而來的便是“文化大革命”。

彭被趕出了中南海,安排任在北京西郊的吳家花園,從事一些體力勞動。正如他所寫的那樣:“在我的戎馬生涯中,從未有過片刻的休息,現在人老了,除了種桃子別無他事可做。”一九六二年他給毛寫了一封八萬字的長信,回顧了自己的曆史,也說明了自己的觀點。(他把手稿的部分抄件送回烏石村保存。)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他受到寬宥,毛派他到四川擔任戰備建設副總指揮(毛當時擔心美國人會發動進攻)。但好景不長,“文化大革命”已迫在眉睫。不久。彭便落入審訊者的手裏。他一遍又一遍地寫簡曆材料,以為隻要說真話就可以獲釋。事實並非如此,他一再受到審訊,在拳打腳賜的情況下、他的肺被踢破,肋骨被踢斷。他多次被拉出去遊街示眾。這一切開始時他巳六十八歲,到臨死前七十六歲時還沒有結束。他是一條硬漢子,受審多達一百三十次。最後終於臥床不起。為了折磨他,不許他坐起來,不許他喝水,不許他上廁所,不許他翻身。他的身體全垮了,於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去世,他沒有交代一個字。他的朋友楊尚昆將軍寫道:“彭德懷是一位為了救中國而尋求真理的人。”

毛要彭承認的“罪名”是什麼呢?是這位老帥組織了一個陰謀推翻他的“軍事俱樂部”。不待說,既不存在什麼“俱樂部”,也沒有所謂的陰謀。

冷眼向洋看世界…。毛不再接近那些與他一起長征過的人了。洛甫認為毛和斯大林一樣,說毛“整起人來毫不手軟”。毛讓洛甫領教過他的厲害。廬山會議後一個月。洛甫失去了外交部第一副部長的職務,讓他去搞經濟工作。他的妻子劉英也丟掉了在外交部的工作。

長征途中不論遇到多大危險,劉英從來都是處之泰然的,但在述說她丈夫臨終前的情況時,七十五歲的劉英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她攥著手帕,揪著衣襟,兩眼閃爍著淚花。他們羅織罪名,指控他是間諜,說他是蘇聯特務。劉英說:“中國的封建傳統曆來是:丈夫落難,妻子受株連。”他們要她說洛甫是蘇聯問諜。後來他們夫婦雙雙入獄。他們對劉英說:“你必須交代,說出來就是對黨的貢獻,”劉英不幹,堅持說,毛提倡的是“實求求是”。於是他們說她在革命與丈夫之間劃不清界限。

洛甫被拉到紅衛兵麵前進行批鬥,劉英陪鬥。根據林彪的命令,限他們於三日內出發去廣東,由廣州西麵的肇慶軍分區負責監護。他們在那裏過了六個年頭。洛甫寫了些經濟論文,可是寫出來又有誰看呢?他的健康每況愈下,高血壓和心髒病越來越嚴重,他要求到北京治療,但得不到批準。他還要求搬到上海附近的老家去住,也遭到拒絕,最後把他送到江蘇省無錫。因未得到適當的治療,於一九七六年七月一日死去,終年七十六歲。死後沒有開追悼會。一九七八年,他和彭德懷等人一起得到平反。最後開了追悼會,劉英也得到平反。在胡耀邦總書記的支持下,她成了一名黨的紀律檢查委員會的成員。“朱仲麗一九三八年十月在六屆六中全會上見到毛的”擔架陰謀“的同夥王稼祥時才二十三歲。用她的話來說,”還非常年輕“。她對那一天的情景記得很清楚。當時,她是大會的值班醫生,毛澤東、周恩來和王稼祥走進大廳時,她正站在大廳門口。毛說了一句關廠”牛皮公司“的雙關語,她沒聽懂,但因緊張而滿臉通紅。毛說:“要想開‘牛皮公司’,就得學會不臉紅。”她臉紅起來一定很漂亮。從那天以後、王通過介紹認識了她,不久他們就結了婚。王稼祥剛從莫斯科帶回了斯大林和共產國際的重要口信:承認毛是中國黨的領袖,黨內不要再為此事爭吵不休。斯大林還說,中國人不必擔心統一戰線政策會使中國沉入民族主義革命的汪洋大海。

王問國途中、差—點回不成延安。他在蘭州以南遭到土匪襲擊,警衛員跑了。他隨身帶南不少黨的宣傳材料,另外帶了—些槍支和大量美鈔。他設法使土匪相信他帶的都是紙張,接著從西安去延安時,半路又翻了車,幸好除了摔壞一副眼鏡外,沒有別的損失。

王和朱仲麗沒有孩子。朱流產後做了子宮切除手術。王有一個前妻生的男孩。王的前妻死於難產。

毛多次說過一九三四年他之所以能夠在長征途中恢複領導權,王稼樣是有功的。到了一九六七年,王卻被押起來,還被拉上台批鬥。紅衛兵罵他,中聯部有人朝他臉上陣唾沫,還有一個想幫造反派把周恩來趕下台的外國人打過他的耳光。王被打翻在地,引起心髒病發作。

這僅僅是開始。王被關在自己家裏的一間房內,不見天日,與世隔絕,達一年半之久。朱仲麗可以為他做飯,但必須把飯交給看守。不許她同自己的丈夫見麵或談話。王一個月隻能洗一次澡,自來水被切斷,王的妻子不得不向鄰居借水。

朱仲麗是醫生,可是不許她為丈夫治病。王用藥全憑看守一句話,看守說王得了感冒,她就把感冒藥交給看守,看守說王發燒了,她就把退燒藥交給看守。王在長征中受過重傷,以後身體一直沒有真正複原,此刻王的健康迅速惡化。王的兒子被紅衛兵折磨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