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冷眼向洋看世界”(3 / 3)

廬山會議結束時,朱德深為感慨地對他的同誌們說:“誰還相信我們曾經在一個飯碗裏吃過飯?!”一九六七年,紫禁城旁中國領導人居住的中南海裏出現了一張大字報,稱朱德為“黑司令”。紅衛兵抄了他的家。他的夫人康克清被遊了街。朱德被指控為“厚顏無恥”地自稱是紅軍的創始人。一九七六年七月,他比毛早兩個月離開了人世。

胡耀邦在“文革”中的遭遇不算最壞,但受的罪也不少。一九六四年,解除了他團中央負責人的職務,毛派他到陝西去當省委書記。毛說胡“需要做些實際工作”。不到兩年,他又回到北京,挨紅衛兵批鬥,他是所謂的“三胡”之一,他與胡克實和胡啟立同是共青團的三個最高負責人。他被隔離至一九七四年。隨後可能是由於鄧小平的推薦,擔任了黨的組織部長、宣傳部長,後來又當上了黨的總書記。

陳毅受攻擊時是中國外交部長。瘋狂攻擊他的紅衛兵們實際上圖謀奪取外交部的大權,進而整倒周恩來。在一次批鬥會上,一群迫害狂嚎叫著把一頂高帽子戴在陳毅頭上。陳毅請求準許他赴約去見法國大使。他摘下那頂高帽子,要紅衛兵妥為保存:“我肯定還用得著它。”說笑話救不了他,他丟了官,失去了自由,身體也垮了。一九七二年一月六日,陳毅逝世了。醫生開具的死亡證明書上說他死於癌症。兩年後,他的夫人也去世了。不管醫療結論如何,陳毅的朋友們都知道,他們夫妻都是死於被稱為“文化革命”的這場瘟疫的。

毛身著睡衣出現在陳毅追悼會上。他喃喃地說:“陳毅是個愛國的好人,是位國際主義者和馬克思主義者。”當時毛腦子裏想的是什麼誰也猜不透。當年陳毅率領將士在瑞金附近的山區活動時,曾寫過這樣的詩句:“斷頭今日意如何?…”一九七二年一月六日那一天、卻無人來吟誦這首詩了。

一九六七年七月,當國家主席劉少奇開始意識到”文化大革命“的頭號對象就是他本人時,已經為時太晚了。在中南海大院裏,國家主席劉少奇的住宅緊挨著毛澤東的住宅。七月十二日毛暢遊長江:剛回到北京,劉即漫步走到毛的房前,想同老鄰居談談,卻被警衛擋在了門外。他又打電話,沒人接。劉的住房有一扇窗戶對著毛喜歡散步的那條小徑。劉坐在窗前,從清晨直至黃昏,等毛出來,但毛一直沒從那兒走過。

劉少奇有一大家子人。他的兒女被卷入了紅衛兵運動的漩渦,沒過多久他們便慘遭毒打。他的大兒子和大女兒被流放到中緬邊境,大兒子在那裏死於非命,大女兒則被關進了牛棚。他的二兒子劉允堯被關進監獄。年僅十歲的小女兒也遭到同學的毆打,不準她上學。他的三兒子源源和源源的朋友(是正受迫害的北京市市長彭真的兒子)身無分文,想去血庫賣血,競遭到了拒絕。他的三女兒平平也被監禁起來。

劉少奇及其家人所遭受的屈辱和折磨羅列起來恐怕能寫成—本書。他的子女寫了一封長信,列舉了其中最主要的部分。北京的《工人日報》於一九八零年十二月五日發表了這封信。信很長,但比原信要短得多了。劉的遺孀正在寫一本關於劉少奇的書,但隻寫—九六零年劉在湖南寧鄉度過的那四十四天的情況。劉在寧鄉的老家距離毛的家鄉隻有三十多英裏。那時劉少奇也正在設法了解農村的情況,對毛的大躍進、公社化等政策的後果進行評價。

有一段時間,周恩來試圖通過電話和劉少奇及其家人保持聯係,後來紅衛兵闖進來扯掉了劉的電話。周告誡劉一家不要離開中南海這一受保護的區域。但紅衛兵設圈套將劉的妻子王光美騙了出來:他們騙她說,劉平平受重傷已送進醫院。在鬥爭會上,他們給王光美穿上一件衩一直開到臀部的古怪旗袍,並在她的脖子上接了由許多乒乓球串起來的”項鏈“。他們還用小紅書(毛的語錄)袖打劉少奇的臉,打得他臉頰出血。他們拿走了劉的安眠藥,劉隻好徹夜不眠,他們把王光美關進丁北京西山的秦城監獄。毛的遺孀江青和”四人幫“成員現在被關在那裏。

王光美的一項罪名是她的名字中有美國的”美“字,而她的哥哥王光英的名字中有英國的”英“宇,顯然她是美國特務。實際上光美這個名字的含意是”光榮之家的美麗妨娘“,而光英的意思是”光榮之家的英傑“,都是非常典雅的傳統的中國名字。確實,在十九世紀中葉,中國人努力想把”亞美利加“一詞譯得討人喜歡,故譯為”美國“,即美麗的國家;把”英格蘭“譯為英國,即英雄的國家。但對王家來說,這些名字還有另一層特殊意義:王光美的父親曾任中國的外貿部長,王光英出生時他在英國,而王光美出生時他在美國。這樣,這些名字才有了這一層微妙的含意。

劉少奇的健康每況愈下,他徹夜不眠,耀眼的燈光把他的房間照得雪亮(而他的妻子卻被關在一片黑暗之中)。一九六九年十月,按照林彪的命令,衣衫不整、重病纏身的劉少奇被用飛機押解運送到河南開封,關進了一所戒備森嚴的監獄。他被扔在地下室的地上,陷於半昏迷狀態。當時他正患著肺炎,而從北京押送他來的看守人員卻帶著他的藥品飛回了北京。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十二日,劉少奇去世了。他躺在水泥地上,數月未理的頭發已有一尺多長,口鼻都變了型,嘴角流著血。他的死和死時的情景在多年之後才得到公開的承認。

這場苦難開始前不久,正在養病的劉少奇曾對於女們說:“要是馬克思能再給我十年時間,我們就能把中國建成一個富強的國家。”中國共產黨人經常半真半假地設想馬克思正在九天之上俯視著整個世界。

劉少奇和他的同誌們都未覺察到,俯視著他們的不是馬克思,而是毛。正如毛所寫的那樣,他冷眼看著全世界,看著大地和海洋。

令人費解的是:毛的目光在廬山上為什麼變得如此冷峻了?他為什麼要殘酷地整起自己長征中的同誌而使中國陷入無政府狀態呢?長期以來,他們不是一直在共事嗎?

今天中國沒有人能簡單地回答這一問題。一位聰明的過來人說,答案也許是因為毛堅信“破”是社會變革的根本手段。這不是馬克思的觀點。毛在長沙第一師範時曾在楊昌濟教授的指導下學過弗雷德裏奇·泡爾森的《倫理學》,他在自己的那本書的空白處這樣批注道:“我們急於打破一個舊世界,舊世界的毀滅,必將導致新世界的建立。新世界難道不比舊世界更好些嗎?”一九二零年,毛潛心攻讀佛學哲理,“破”的原則便印入了他的腦海,並紮下了根。他深信“破”本身就是可貴的。

參加過長征的中國人都認為“文革”的混亂局麵不是偶然的。導演這場運動的正是毛本人。是的,林彪、江青和“四人幫”起了作用,但他們的所作所為從根本上說並未超出毛謀劃的範圍。

這些參加過長征的人也不同意西方關於毛發動“文革”是為了奪回個人的權力的觀點。他們相信毛從來就沒有失去過權力。

他們認為,發生的一切是因為毛對革命急於求成。毛覺得中國的變革不夠快,也不夠大,舊的東西根深蒂固。他夢寐以求的理想社會並未出現。他開始出擊了,他發動了百花齊放運動、公社化運動和大躍進。他試圖使尼基塔·赫魯曉夫和他一道搞一場用原子彈武裝起來的世界革命大進軍,但未獲成功。他的種種努力無一奏效,他越來越感到失望。健在的長征老同誌說,毛是個非常激進的人、隨著歲月的推移,他的激進程度有增無減。美國海軍陸戰隊軍官、中國通伊文恩·卡爾森對毛及其革命十分了解,他曾說過:“毛是幻想家,是一個天才。他比他所處的時代要先進五十多年。但他是個危險的人物,因為他的許多計劃都是不切實際的。”毛從這些失敗中汲取了一種教訓,而他的同誌們則汲取了另一種教訓。廬山會議前,他於一九五九年六月二十五日重遊了故鄉韶山,他在那裏度過了自己的童年時代。這是他三十二年來第一次回老家。毛知道農村並非太平盛世,他知道彭德懷這個直筒子老兵也去過湖南,井以挑剔的眼光巡視了一番。而韶山地方當局可能為毛布置了一個假象。不管是什麼原因,結果是他回來後寫了“遍地英雄下夕煙”和“別夢依稀咒逝川”的詩句。

彭德懷看到的是混亂和災難,毛看到的則是“稻菽千重浪”。他愈發凶狠地把心中的怒火發泄在他的老戰友身上。

人們不禁想起這與斯大林的情況多麼相似。斯大林在三十年代搞掉了老布爾什維克。清洗是不是這兩家共產主義製度的共同點呢?這是否證明艾克頓勳爵的一句名言,所有的權力都導致腐化,而絕對的權力則導致絕對的腐化呢?這種說法很容易為人們所接受,特別是在認真研究了俄國和中國革命都具有的偏執狂特性之後,尤為如此。斯大林的多疑,早年在家鄉格魯吉亞時就表現出來了。毛則早在江西便進行過清洗。

但有一位熟悉毛的中國人卻不同意偏執狂的說法,他同意洛甫關於毛和斯大林“整人”都很厲害的說法,但他並不認為毛患有偏執狂病。他說“毛依據他所了解的情況完全理智地采取行動。問題是他所了解到的情況摻了假,而不是毛的腦子有病。”也許是這樣吧。盡管這樣說有點為毛開脫了。肯定有人勤於向毛提供關於他的老戰友的虛假情報。他那個權欲熏心的妻子江青在廬山就搞了不少幕後活動,而且從此以後她越搞越凶。

可還有些問題百思而不得其解。毛《登廬山》一詩的尾句是;“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園裏可耕田?”

毛寫的是詩人陶淵明,他出生的地方離古今聞名的秀峰廬山不過七英裏。陶是一員名將的重孫,公元四零五年以後不久便棄官回廬山過起農民的簡樸生活來。他與世無爭,盡情領略大自然的美景,用詩句記錄不斷流逝的時光。

在廬山,毛坐在藤椅上,遙望鄱陽湖,目光冷峻,頭腦清晰。他“躍上蔥蘢四百旋”,登上了廬山之巔,但誰能說前麵等待著他的是什麼、廬山會帶來什麼結果呢?也許象陶淵明一樣,他不久也將撒開公務,返回韶山,在那裏象陶那樣生活,“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

象陶所寫的那樣,毛不願意再生活在樊籠裏,他要“複得返自然”。

這種情緒是不會長久的。毛在取得廬山的勝利之後,便無情地朝“大亂”前進。一九六三年,他寫了另一首詩:

“隻爭朝夕…。

要掃除一切害人蟲,

全無敵!”

一九六六年七月六日,就在他那次著名的暢遊長江之前,他在給江青的信中寫道:“天下大亂到天下大治,每隔七八年牛鬼蛇神就會跳出來一下。”中國曆史上最大的“亂”滾滾而來。毛親自掌舵。他以冷峻的目光緊盯住自己的目標——他的老戰友,那些“害人蟲”,拿朱德的話來說,那些在長征中和他同吃一碗飯的人,那些毛認為由於勝利而喪失了革命熱情的人。現在,他要進行一場新的更加偉大的革命。如必要,他可以單槍匹馬地幹。這場稱為“文化大革命”的革命,將摧毀一個目前不完美的共產主義統治下的不完美的製度,並同時摧毀那些意誌衰退、不完美的長征戰友。任務是嚴酷無情的,但這將為建立完美的社會製度掃清道路。毛此時的思想完全沉浸在對這一完美的社會製度的憧憬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