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沒去過魔舞場(原文是mosh pit,指的是搖滾音樂會當中樂隊前麵的一塊場地,在這個場地上,觀眾們按音樂的節奏(有時不按節奏隻是隨意亂舞)以一種瘋狂而暴力的方式狂舞,邊舞邊互相猛烈撞擊,以尋求刺激與樂趣。這裏譯為“魔舞場”。Mosh 也可譯為“狂舞”),那你興許在電影裏見到過。通常是在一個熱鬧的音樂夜總會裏或是一個音樂會上,一幫子人擠在一塊兒,身挨身邊舞邊互相使勁撞。偶爾會有人從舞台上一頭鑽下來,在眾人高舉的胳膊上“衝浪”。“魔舞”的最大刺激在於能盡量擠到樂隊的跟前而不被人踩到。保安們時刻注意著以防有踩踏的事件發生,“魔士”(魔士,原文是mosher一詞,指在魔舞場中狂舞的人。這裏按音譯加意譯的方式,譯為“魔士”。)們自己也說“場子裏”是個危險的地方。
我後來發現,魔舞場是對美國社會——也是對我童年故鄉——的一個很恰當的描寫。在我們家十個聰明伶俐又特別鬧騰的孩子當中,我排行老九。我爸爸是個怪才,在客廳了擺了幾個大塊頭的音箱成天高奏著古典樂。每當家人在一塊兒唱歌的時候,我們就唱韓德爾的那堅定不屈的《彌賽亞》裏的五聲部和音。每到聖誕前夕,在才藝展示和整理房間之後,大家就撲到自己收到的禮物上,撕扯下來的紙片和彩帶滿天飛,“謝謝”、“這正是我想要的”之類的話此起彼伏一浪接一浪。這些都是快樂的回憶,因為我們都參與其中人人有份。但是我沒有去撕包裝紙也沒有大喊大叫,而是拿著我的那堆禮物坐在屬於我的角落裏,把每件禮物都當成寶貝,慢慢地仔細地把它們挨個兒打開,把包裝紙保留下來,在發現禮物後的歡樂中流連不已。我就在魔舞場裏麵周旋著。
然而,當沒有禮物要打開、當大家都在電視節目開始播放後掙來搶去的時候,我感覺自己處在了大家的視線之外,心裏異常緊張焦慮。我不是因為參加社交活動帶來的壓力而焦慮,已經有足夠多的人關注這種壓力。我變得焦慮是因為我不會思考了,而且,如果沒有了自己的思想,我感覺整個人就被分裂了。我的解決方法是回到自己的屋子裏寫作。一人獨處時我才能和內在的自己重新聯係上,才能重新變得充實。
我想象力很豐富,寫過科幻小說,和我的小妹妹還有鄰居家的一個小女孩倒騰過一些密碼。盡管魔舞場總讓人緊張兮兮的,但是我曉得退避也是一種選擇。
開始上學的時候我就失去了這種自由。
上一年級的時候,我就因為課間休息時和幾個小女孩躲進了衛生間裏被訓斥了一頓。我們幾個伸著腿坐在地上,一聲不吭地忙著做一件破壞性的活動 —— 對 —— 塗塗抹抹。就是那時候我才得知我對安靜和寂寞的想望是很不好的。
我已經適應了。多年後,在攻讀臨床心理學博士學位時,我從沒有跟人說起過和一個陌生人坐在一個屋子裏這樣的景象也能讓我惶恐不安。我不想拋頭露麵 —— 不必通過社會交往就能達到自己的目的。我又一次適應了,在心理學研究方麵很優秀,在這一領域從業近十年之後我才首度向我的分析師(就是我自己)承認,“社會交流”對我來說是多麼的費力,尤其和新的客戶之間的交流。這是我破天荒頭一回承認這個簡單的事實:我是一個性格內向的人。
承認自己是個內向性格的人,讓我得以重新發現先前珍愛的自我,而這種自我自從我第一次踏上學校巴士以後就被深深掩藏了。我的分析為我提供了我以前所渴望的時間和空間,獲得了個人的新生。平生頭一回來了個離群索居,讓我的丈夫和幾個孩子料理事務,我自己則在森林裏一個偏遠小客棧(原文是B&B。B&B的全稱是Bed and Breakfast,原指的是在歐洲的小城市或者鄉村郊外民居式的小客棧,房間很少,標榜的是物廉價美,因為收費中包含了住宿和早餐,所以叫做Bed and Breakfast。這種旅館沒有豪華設施,僅提供最基本的服務,主要針對的是預算有限的背包客、學生等。)中獨享那一份隱秘與清幽。我開始了一個寫作上的多產期,學會了如何手工製作蠟燭,發現了詩歌的魅力,而且第一次看到了一個與職業壓迫感所不同的世界。可以想見的是,正當我變得激情飛揚充滿活力,我周圍的人—— 甚至是我最親近的家人—— 都變得很擔心。萬一我放棄了多年辛苦才得到的職業,卻改行在藝術品交易會上賣起了蠟燭怎麼辦?我從我的分析師那兒又得到了什麼樣的瘋狂念頭?當你最珍視的自我竟成了大家擔心的源頭,這真是讓人痛心。但是一旦你深入了解了那個自我,這些個擔心和憂慮都不能阻止你前進。
讓我保持前行的動力,是我發現的那一種活力與能量。從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直到現在,我第一次經曆了一種能量轉換。當我獨自一人散步的時候,我感覺我能夠一直走下去,在寬闊的空間裏享受著思考和想象帶來的快樂。我仰頭看天,在它的廣闊無垠中得到了撫慰。
在行走的過程中整個世界向我敞開了,我也開始展望生命中種種新的潛在的可能。我忽然想到鋼琴的琴鍵這麼個意象,意識到我以前隻學會了一個樂音 —— 而且把它彈奏的特別在行,但是要學習的樂音還有很多很多。天空讓我明白了在這世界上我認識的隻是有限的一小角,要學習的東西還有很多很多。我內心充滿了渴望,這種渴望把我引向了新的樂音、新的地方。
內向性格的力量讓我喜不自勝激動不已。
自從向世界敞開心扉之後,我體驗過模特那般耀人的光彩、細細品味過戲劇演員的那種讓台下觀眾如癡如醉的魔力、編寫並指導過混合藝術效應表演、也曾陪著兒子去過亞馬遜旅行,而且,最讓我心滿意足的是,我意識到了我還有一種當一個作家的欲望。
有個被嚴守的秘密:內向並非是由某種不足來定義的。內向,若能被欣然接受,則是一個財富的源泉。我花了多年的時間才最終承認這麼個簡單明了的事實,接受我的家並珍視它所提供的一切。
或許你隻有在自己的內心裏才感覺像在家裏一樣無拘無束。但是你也許還感覺到一種推力,促使你放棄自己的這個家 —— 轉而在社會交往的世界裏重建一個房子。即使你隻是偶然地享受一下到自己內心深處探訪的快樂,你也會奮力為這種寬容遷就而辯護的。正因為外向性格與美國社會的價值觀結合的如此緊密,我們這些內向性格的人才時常放棄我們最為喜愛並賴以茁壯成長的東西。所以,所有從內心、從被隱藏、被束縛的地方、從任何被疏遠的地方獲取力量的人,歡迎回家。
美國,性格外向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