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2 / 3)

正要出門的小董覺得大娘的話有道理,就自作主張對有備說:“還真不能大意,咱住下吧。”說著就又返回屋裏。他們解下身上的包袱,大娘開始給他們點燈掃炕。

大娘把一盞燈放在燈牆上,夠過笤帚把炕掃淨,又對他們說炕角有被單,讓他們自己拽。大娘說完就要出門,小董方才明白大娘是要把這條大炕留給她和有備這一男一女。其實八路在行軍中常有男女同誌同宿一間屋子的事,戰時的一切非常都屬正常。可是麵對這條大炕,小董和有備還是願意留下大娘和他們同宿。小董挽留大娘,大娘卻說,醫院人愛幹淨,她自己常常不洗涮,她自有睡處。大娘又告訴小董,院裏有水缸,水缸旁邊有洗臉盆,讓他們洗涮。說完就閃出屋去。小董留不住大娘,和有備在水缸旁邊簡單洗涮後,先回屋上了炕。她跪在炕上找被單,原來被單也隻有一條。她猜想也許這是大娘的疏忽,也許大娘家就沒有第二條,便又想到戰時的一切非常都屬正常。她把一團被單扔到炕的正中。

小董在炕上找被單,有備隻在炕下站著。小董說:“有備,快上來吧,這樣睡也不是頭一次。”有備說:“先前人……多。”他的意思是說,先前他們行軍住宿,男女同住的事有過,可那是全醫院的人擠在一起睡,而今晚隻他和小董兩個人。小董見有備不上炕又說:“算啦,人多人少還不都一樣,都怪環境殘酷的過,還講什麼條件。講這講那咱們都別睡了。”她再次招呼有備上炕,有備才一邁腿上了炕。他光著腳在炕上一站立,腦袋幾乎頂到了檁梁。小董這才覺出這有備真是個大男人了,心想我還老把他當成從前笨花那個孩子。

小董在被單的這一廂盤腿坐下,有備也屈腿坐在被單的那一廂,他們當中隔著那團紫花被單。一時間兩人無話,一盞油燈在燈牆上著的很旺,劈劈啪啪地爆著燈花。兩個人的影子撲散到炕上,又撲散到牆上。他們看著炕上牆上的影子,都覺得說了一天的話,話好像都說完了,再開口誰也不知道將是怎樣的一個話題。小董在想,有備也在想。

小董對有備說:“有備,咱睡吧。”

有備說:“睡吧。”

可兩人還是坐著不動。

又過了一會兒,小董問有備:“有備,你說咱粗睡還是細睡?”

冀中這一帶人誰都懂得粗睡和細睡的區別:粗睡是和衣而臥,細睡是要把衣服脫光。

這是個嚴肅的問題,有備也沒有作出回答。本來他是要說粗睡的,又覺得一天的勞累,隻有細睡才能解乏。可細睡……哪能呢。

小董見有備不作回答,衝有備扭過頭,笑著說:“這樣吧,咱不討論了,也不強求一致。我先吹滅燈,剩下的事個人處理。我喊一二三,就吹燈。”小董說完喊了個一二三,吹了燈。

黑暗籠罩起這屋子和炕,隻有窗紙很白。今晚月亮正圓,月亮正對著窗子照耀。有備隻聽見被單的那一邊小董的一陣窸窸窣窣,心想小董莫非要細睡?不可能。小董一定是粗睡,她窸窸窣窣是在解綁腿呢。有備也摸索著解下綁腿,解下綁腿才感到渾身的輕鬆。他和衣躺下來,開始找他那半邊被單。果然小董為他留出了屬於他的那半邊。有備抓著了被單,但沒有去蓋,一身衣服是可以頂被單的吧。他轉過身背衝著小董閉住眼,他想忘掉身後粗睡或者細睡的小董,隻有忘掉小董他才能夠入睡。剛才他在小董麵前竭力裝著對這盤炕的平靜和無所謂,都是裝的。其實從他知道大娘留給他和小董一盤大炕那時起,他就不平靜了,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身上一陣陣冒著汗。小董是個女的。

有備想忘掉身後的小董,小董卻又在黑暗裏說話了,她說:“有備,你小時候玩過‘過家家’嗎?”

有備說:“也玩。”

小董問:“你裝過新女婿沒有?”

有備說:“也裝。”

小董又問:“你會作揖嗎?”

有備不回答。有備不回答是因為他覺得作揖最難,而新女婿首先要會作揖。那些十字披紅雙插花的新女婿,穿著不隨身的長袍馬褂,逢見鄉親,把手一抱,拳頭舉過頭頂,腰也跟著彎下來。隨著腰的直起,抱著拳的手再自然下垂。有備覺得這個動作最難。兒時他就背著家人做過演練,卻沒有一次成功。

有備沒有回答,小董已經在黑暗中打起了小呼嚕。有備聽見小董的呼嚕,反倒把閉著的眼睜開了。他再看這黑屋子時,剛才的黑暗不見了,他看清了屋裏的一切。有備小時候就知道,人在黑暗中閉一會兒眼,再睜眼時就能看見黑暗裏的一切。有備用這一知識,經常為自己設置一些舉動。秀芝讓他到黑屋子裏去拿東西,囑咐他先點上燈,他偏不點。他在黑暗中緊閉一會兒眼,再睜開時就能看見他要拿的東西。向家有個很深的山藥窖,秀芝就讓他下窖拿山藥。他剛下去時窖裏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他沉住氣,閉一會兒眼,再睜開時大塊小塊的山藥就能分清了。後來抗日了,村裏有了地道。有備能在地道裏不點燈,熟練地四處穿行。來醫院後,有備問小董這是什麼道理,小董告訴他,這是人的瞳孔能放大能縮小的緣故。人在黑暗中閉眼的過程便是瞳孔的放大過程,隻有瞳孔放大了才能看見黑暗中的一切。貓和貓頭鷹晚上能看清周圍,都是因為瞳孔的放大。

現在有備的瞳孔放大了,他看清了屋子看清了炕,月光透過窗紙把光明鋪了一炕。有備還是想著一件事:小董是粗睡還是細睡。他把小董的粗睡和細睡在腦子裏不停地作著轉換,還是得不出結論,便很想轉過身去看看。小董近在咫尺,屋子又是這樣明亮。有備朝小董轉過身,他看見了小董,結論也有了,原來小董是細睡的。一縷月光正照在小董光著的肩膀上,被單隻潦草地遮著胸。她的頭發撲散了一枕頭,打著呼嚕睡得很香。有備連忙又把身子調轉過去,覺得自己的行為很不光明。這時就聽小董翻了一個身,一條胳膊衝有備甩過來,胳膊拍在炕席上,拍得很重。這使已經轉過身去的有備又生出要看看小董的念頭,他再次轉過身來看小董,原來小董的翻身把她自己翻成了個“光屁溜兒”。她斜趴在炕上,被單讓她揉搓在身子底下。她那早已發育成熟的臀部,鼓繃繃的像兩座放光的小山。有備的心一陣猛跳,他背過身去決心遠離這兩座放光的鼓繃繃的小山。但睡眠離他越來越遠了,他覺得身上的大汗正浸透著他的軍裝,緊閉著的眼皮跳動不止。他想,也許這就叫心驚肉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