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多的速寫本使有備向槐多說出了自己對美術的興趣。前些天,當有備得知槐多是個學美術的學生時,還不願把自己的興趣告訴槐多。那時他想,自己是個八路軍,而槐多是個日本兵,給日本兵治傷是八路軍的政策;和日本兵談畫畫就沒有原則了。但是今天,當他翻看了槐多的速寫本後,他有點要向他請教的願望了。他對槐多說,其實他也畫畫,可是畫什麼不像什麼,這是為什麼。槐多說:“你畫畫讓我看看。”他就勢為有備擺了一個軍用水壺,讓有備在他的速寫本上畫。有備畫了一陣,覺得和眼前的水壺還是有距離,就問槐多是為什麼。槐多說:“我看出了你的問題。你畫一種圓東西,先要找出它的直線。圓線沒有標準,直線有標準。”槐多邊說邊從有備手裏拿過本子,為有備做示範。他先用虛線畫了一個長方形的方塊,又用直線在方體裏找水壺的各個圓線,然後再把這些不完整的圓線連接起來,紙上便出現了一個完整的水壺輪廓。槐多又在這個輪廓上畫出了水壺的明暗,一個水壺便呈現在紙上。
槐多的作畫方法使有備的眼界大開,心裏一陣豁亮。接著槐多又給有備講了比例的重要。他說,畫畫要先講比例,比如一個房子前臥著一條狗,狗旁邊還有一隻雞,那麼這三種東西之間就產生了比例,這種比例就叫比例關係。比如一個成年人大約有七個頭高,這也是個比例關係。槐多對有備說,繪畫的道理還很多,我講的都是最基本的,都屬於觀察能力。在美術學校學美術,就是要鍛煉自己的觀察能力。
有備為槐多治傷,槐多也培養著有備學習繪畫的觀察能力。槐多的傷腿逐漸痊愈,臉上的愁容也漸漸消失。閑暇時他常和有備一起到屋頂上畫寫生。有備問槐多,長野縣和兆州一樣不一樣。槐多說,不一樣。長野縣有山、有水;兆州沒有山,隻有一條孝河,河裏也沒有水。有備說,你是說兆州沒有長野好,是不是?槐多覺出自己的言語有失,急忙說,不是不是,不是這個意思。長野好,兆州也好,要不然為什麼我在本子上畫兆州。有備說,兆州好在哪兒?槐多說,兆州和長野許多地方都相似。這裏的平原就很像長野,看到它就能使我想到我的家鄉。長野有條千曲川,兆州有條孝河。孝河裏雖然沒有水,但它們彎彎曲曲的樣子實在一樣。我常常看著兆州想家鄉。有備說,那誰讓你們非要來中國不可。槐多不說話了,可思鄉的心情顯然還在繼續,頓了一會兒,他喃喃地說:“……是的,誰讓我來中國呢?”槐多沉默了,枕著自己的手掌在屋頂躺了下來。有備也躺在槐多的旁邊。兩人靜默了一會兒,槐多歎了口氣說:“有備,我給你唱一首歌吧,這是一首回家的歌。”他用日文低聲唱起來,唱得婉轉動情,自己還流著眼淚。
有備聽槐多唱完,就問他這首歌叫什麼,唱的是什麼意思。槐多說,這首歌叫《小小的晚霞》,這是一首童謠,唱的是烏鴉回家的事。他吃力地用中文給有備翻譯著歌詞:
晚霞啊晚霞,天黑了,
山上寺廟的鍾聲響了,
手拉著手都回家吧,
就像烏鴉歸巢一樣。
孩子們回家了,
月亮出來了,
小鳥做夢的時候,
亮晶晶的星星閃耀了。
有備聽完槐多的歌詞,覺得天上仿佛真有亮晶晶的星星在閃耀。從前有備不知道什麼叫朋友,他常聽大人說:“這是我的朋友。”“來了個朋友。”“去送朋友。”他想,大人們真有朋友嗎?人需要朋友嗎?此時此刻,躺在屋頂上的有備想起了朋友這兩個字。他問槐多:“日本人管朋友叫什麼?”槐多告訴有備說:“叫道莫塔其。”說完他問有備:“你問這幹什麼?”有備本來要說:“我們做朋友——道莫塔其吧。”但他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不能這樣說。槐多再好也是個日本兵,而他是個八路軍。槐多這時也警惕起來,在他看來,眼前這個小孩顯然已經是他的中國朋友了,可他沒有自不量力,他沒有把自己的心情告訴有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