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襖子說:“是你個人招出了取燈。”
金貴說:“看你說得血裏呼啦的,我招什麼,我又不是八路。是我提供的。”
小襖子一聽是金貴“提供”了取燈,立刻翻轉過身來狠狠推了他一把,跪在炕上指著他怒不可遏地說:“你……你不興遞他們說是八路叫我去的,你為什麼單是有名有姓地說取燈?你……”
金貴也從炕上坐起來說:“我的小祖宗,你小點聲吧,你當給日本人提供情報是糊弄小孩呀?那八路軍遍地都是,日本人還用靠你我去指呀!”
小襖子跪在炕上喘著氣穿衣服,又反反複複想推掉這事,可她到底沒有拗過金貴。
她答應了金貴。
金貴看小襖子就了範,又說:“現時,你也有單線,我就不問了。見到取燈你知道該怎麼辦。”
雞叫頭遍了,金貴讓小襖子爬上房走了,自己也鎖上家門、鎖上街門出了村。
金貴一走,小襖子躲在家裏更不敢出門了。笨花人都說小襖子躲在家裏害髒病,走不了道兒。其實小襖子的病比髒病還嚴重。她神情恍惚,不思飲食,那個收雞的老頭兒整天在她眼前晃,也不喊,也不叫,隻轉著圈兒遊走。她想起《聖經》上有個叫撒旦的人。從前她就覺得世間最害怕的兩個字就是撒旦,如今她想,這個收雞的老頭兒不就是笨花的撒旦麼?
日本人等金貴的情報從夏天等到秋後,等不到,就問金貴。這時金貴又袒護起小襖子,他也說小襖子害髒病呢,還把小襖子的髒病說得有眉有眼兒。為了證實自己的話,還淨給小襖子買藥。後來日本人又做過調查,認為他們是在合夥騙日本人,就又要“收拾”金貴。金貴這才又急著去找小襖子,對小襖子說:“我的小祖宗,快救救我吧,你還沒有真見過日本人的厲害哪,我可見過。大洋狗一嘴下去能把你的腸子咬出來。”
小襖子一看事情真拖不過去了,才真注意起取燈的行蹤。
取燈又來到笨花。一天晚上,她摸黑來到小襖子家,對小襖子說:“小襖子,有任務向你交代。我在南崗窩棚裏等你,你過來一下吧。”說完便消失在黑暗裏。
霜降了,南崗花地又搭起了窩棚,但沒有人看花,沒有人“拾”花,窩棚成了專為躲避日本人的藏身之地。
取燈摸出笨花村,從大道拐上小道兒,又從小道兒拐上一條南崗花地的大壟溝,她蹚著幹花柴在窩棚前站住。晚上沒有月亮,星星更亮。一條天河在夜空中從東北向西南蜿蜒而下。取燈在保定上學時沒注意過天上有天河,來笨花以後是同艾給她指出了天上的天河。同艾還指給她許多星座,她告訴她,北鬥星像勺,南鬥星像瓢。織女星旁邊有個牛扣槽,牛郎星身旁有個織布梭,那都是牛郎和織女的定情之物。同艾說的星座屬於民間傳說,取燈還知道哪幾顆星屬天蠍座,哪幾顆星屬雙子座……取燈很喜歡在夏夜看星星,在朗朗星空下,聽著家中那瑣瑣碎碎的聲音,時而閉上眼,時而把眼睜開看星星移動的速度。她喜歡這樣的時刻,在城市居住的人是永遠不會擁有這個時刻的。她想,隻有見過鄉村的星空,才會知道宇宙的浩瀚,才會知道什麼叫鬥轉星移。
抗日了,取燈許久不看星星了。這個晚上,當她仰頭看見這個熟悉的星空,才意識到她家就在不遠處,幾棵高出院牆的老榆樹清晰可辨。她想著家裏人正在做什麼,但她不能和家人見麵,這是紀律。她要在這裏等小襖子。
小襖子沒有來南崗窩棚。也是在這個朗朗星空下,她專揀著黑影兒正朝著笨花前街走。前街有個收雞的老頭兒,她要去見他,告訴他有個叫取燈的女幹部在村南窩棚裏。以前小襖子聽說過有一種人晚上睡覺時撒囈掙,常常睡著覺爬起來,做許多自己醒來後並不知道的事,然後躺下再睡。現在她願意把自己想成一個撒囈掙的人。她一腳深,一腳淺,一陣快,一陣慢,終於走到了那個收雞老頭兒的門前,沒進院就看見掛在槐樹上的那個大罩網。院子的兩扇小門虛掩著,就像是專為她留的。她推門進了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