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1 / 3)

取燈站在地裏看了一會兒星星,就鑽進窩棚等小襖子。她等不來小襖子,便又鑽出窩棚向遠處張望。她看見有一盞燈正順著大壟溝往這裏飄,心想,這是她。可這個小襖子夜裏走路還點著燈,也不怕暴露自己。這盞燈離取燈越來越近,卻是擦著地皮走,幽藍色的火光走得飄飄忽忽。取燈才發覺這並不是燈,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燈籠鬼兒,據說這都是些找不到墳塋的女鬼。取燈隻聽笨花人說起過燈籠鬼兒,她還沒有見過。當她在野地裏突然遇到這種“鬼”時,就覺得格外恐怖,她本能地又鑽回了窩棚,借著一個縫隙朝外看,看見燈籠鬼兒已遠去,才又想起大哥向文成對燈籠鬼兒的解釋。向文成說,燈籠鬼兒是一種化學物質,屬於磷火。曠野裏的磷火產生於動物**的骨骼中。這其中也有人的骨骼。取燈在保定同仁中學學化學時老師也教他們做過磷的實驗,磷發出的光就是這種幽暗的藍光。

燈籠鬼兒走了,小襖子還沒有來。這時從笨花傳出雞叫聲,天已近拂曉。取燈憑著工作經驗,已察覺事情的幾分反常。現實正提醒她,她不能再這樣等下去,天亮前必須迅速離開。想到這兒,方才意識到自己的麻痹。她急匆匆地鑽出窩棚,就勢拔出腰裏的擼子槍,把槍頂上子彈。當她再次觀察四周時,四周正有人向窩棚走著。他們顯然走得小心翼翼,但幹花柴打在他們腿上還是發著謔啷啷的聲響。活動著的人影兒離窩棚越來越近,原來這是一個包圍圈,取燈已經陷入了這個包圍圈。

在取燈的前方,有人發現了她,大步向她躥過來。他們和她隻剩下幾米之遙,軍裝、戰鬥帽都曆曆在目。取燈舉槍瞄住一個人扣動了擼子槍的扳機,槍響時那人倒了下去。取燈又放了第二槍,又一個人倒了。取燈的第三槍是要放給自己的,然而她連調轉槍口的時間都沒有了,後麵已有人攥住了她的胳膊,那是一隻日本人的手。落入敵人之手的向取燈此時此刻隻後悔著一件事:原來她實在不該在此久留。星星和燈籠鬼兒誤了她的事。

日本人本應把取燈盡快押解回城交差的,也許他們看見眼前是個年輕的女性吧,還有那個誘人的窩棚。取燈還是被拖進了窩棚……

笨花人知道淩晨時日本人去過南崗花地。天亮後人們在花地四處尋找,他們找到了這個還蓋著昨夜新霜的窩棚,窩棚裏有個血肉模糊的女人。有人認出是取燈。

後方醫院聞訊後從孝河以南趕到笨花,準備收治傷員。在南崗花地裏,有備走在最前頭。他發現許多人正圍著他家的窩棚觀看,便蹚著花地奔過來。他一眼就認出了窩棚裏的取燈,眼前一黑就坐在了花地裏。董醫助扶住了有備,他又掙紮著往窩棚走。他看見一個殘破的取燈姑:她仰麵朝天,身上沒有衣服。細看時,有備先看見的是姑姑那兩個被挖去的**,胸大肌上有兩個碗大的坑。再往下看,小腹被刀豁開了,是從陰部豁開的,膀胱和大小腸紛亂地溢出腹腔。還有幾處器件是有備不熟悉的,但有一個器件一定是姑姑的子宮。解剖書上說子宮像個梨。他還看見姑姑的恥骨很白,外生殖器很蓬勃。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看清這些,是有了解剖學的知識,他才敢正視眼前的姑姑吧。

有備還發現了一件眾人沒有看見的事:取燈的左手緊攥著。他上去掰開她的手,手裏是一支鋼筆。

孟院長帶頭給取燈做縫合術,佟繼臣、董醫助都上了手。孟院長囑咐大家縫合得越細越好,要跟為活人做縫合手術一樣。他指示大家用零號細線。

奔兒樓娘下葬時,向文成為奔兒樓娘寫過磚;梅閣下葬時,向文成為梅閣寫過磚;現在,他要為自己的妹妹向取燈寫磚。他研究著這塊磚該怎麼寫,他先寫上“向取燈之墓”,後又在向取燈的名下寫出了“烈士”兩個字,合起來是:向取燈烈士之墓。

取燈入殮,向家人沒有張揚著過喪事。沒有靈車,沒請鼓樂班子。甘子明要給取燈搭靈棚、開追悼會,也被向文成拒絕了。向家全家人隻守著取燈的棺材悶坐了一天。他們哭不出來。人都有想哭而哭不出來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