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東方就顯出魚肚白,有備終於看見了槐多的傷:原來他身上有許多彈孔,僅頭部就有三處,有一粒子彈打穿了他的帽子——他那頂東京美術學校的黑製帽。有備這才注意到,槐多來喊話之前,是特意戴了這頂帽子的:他頭上有個“美”字,他要用“美”來提醒他的同胞,是回家的時候了。帽子美,《小小的晚霞》也是美的。
時令和有備又返回了代安,他們是護送著槐多回來的。後方醫院為槐多舉行了一個八路軍規格的埋葬儀式:他被兩匹中國白布纏身,一口就地買來的楊木棺材盛殮了他。墓地設在代安一個坐西朝東的土坡上,孟院長特意為槐多選擇了這個土坡。他願意讓槐多朝著東方,朝著太平洋上那個島國——日本。全醫院都參加了槐多的葬禮。入殮時,孟院長發現有備手裏尚有一頂槐多的黑製帽,他讓有備把帽子也放進槐多的棺材。有備當著眾人,向孟院長請示說,他願意服從命令,他又願意留下那個“美”字帽徽——本來他是想連帽子都留下的。孟院長想到槐多生前和有備的友情,就答應了他隻留下那個帽徽。同時,孟院長還把槐多的兩個速寫本也送給了有備。
有備時常打開槐多的速寫本翻看,那是一個學習美術的日本青年對戰時中國農村的描繪:兆州城、柏林寺、拉碾磨的毛驢、臥在門口的狗……還有不少中國男女老少的肖像。槐多竭力要把一個正經曆著戰爭傷痛的中國畫成一片和平景象,也許那才是他心目中的中國。有一幅畫是槐多精心畫出的,有備知道他一連畫了好幾天——那是笨花村的全景,當時槐多就是坐在有備家大西屋房頂上畫笨花村的。槐多在畫麵上記載的是:昭和十九年七月畫於兆州笨花村,這是我的小朋友向有備的村子。當時有備並沒有意識到他將要和槐多交朋友,但是槐多已經把他當做朋友了。有備每逢翻到這一頁,總要念上幾遍槐多寫下的這段文字。每次,當讀到“朋友”兩個字時,他都會想起槐多教過他的日語“朋友”,這時他就情不自禁地說出了“道莫塔其”。而在以前,當著槐多,他從沒有說過“道莫塔其”。
有備把“美”字縫在他的皮挎包上,有不認識這個標誌的人問他,這是個什麼標誌?有備不做回答,因為他覺得,這並不是一件對誰都能說清的事。
向武備在晉南接到父親向文成的信。
幾年前向武備離開笨花以後,夜行曉宿,終於來到他仰慕已久的“西北”——延安。他在抗日軍政大學畢業後,服從組織的需要,又東渡黃河,經曆了從部隊到地方,從地方到部隊,從山地到平原,從平原到山地的無數次轉換,最後“落”在太行和呂梁之間的晉南腹地,太嶽抗日根據地。接到家信的向武備,現在是太嶽區一個縣政府的領導人。現在的向武備,算得上是久經鍛煉了,可這位久經鍛煉的領導人,拿著這封寄自笨花的家信,雙手卻是顫抖不已。這顫抖,並不隻因為家信的珍貴,而是緣於信封上那些古怪的難以辨認的字跡。武備知道,家信必是父親向文成書寫,他熟悉父親的筆體。
可是為什麼父親單把這封信寫成如此模樣:字們似是而非,滿紙墨跡斑斑。有一句專門形容這種書寫的話叫做“塗鴉”。武備小時候父親讓他練字,那時的父親一看見武備把字寫得歪三扭四、墨跡斑斑,便毫不留情地對武備說:“塗鴉,塗鴉,不成體統。‘墨磨偏’還‘心不端’哪,你這字就能交代!”“墨磨偏,心不端”是一個嚴師教學生的典故,講的是學生要把字寫端正,首先心要端正,心端正了墨才能研端正。父親一向嚴守著這教學之道,主張墨要研端正,字要整潔。可如今父親這是怎麼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起向武備,他不知信中等待他的會是什麼。他不拆信,隻把信平擺在炕桌上,觀察沉思良久。這位“小知識分子”出身的向武備,抗戰雖然給了他一身勇氣,麵對這樣一封家信他卻躊躇不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