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家四口人圍起飯桌長時間地悶坐著。這桌飯本是為了招待尹率真特意準備的:一摞白麵餅,一大盤炒雞蛋,一盆大米綠豆粥,還有一小碗西瓜豆瓣醬。同艾特意把豆瓣醬盛在一個五彩細瓷淺碗裏,這碗是她當年在保定時買下的。現在這細瓷碗裏的西瓜醬正對著院子釋放著特有的濃香。一個下午同艾都在等待著尹率真的品嚐,她等著尹率真嚐完醬,說一聲:“嗯,地道,地道。”那是他嚐到了幾粒西瓜籽吧。現在尹率真還沒有吃醬,卻被抬下戲台,用塊門板抬走,埋了。
向家人無言無語,各自隻想著從前他們和尹率真的交往。同艾聽見尹率真說:“曬醬曬醬,醬就得伏天的毒日頭曬。”
秀芝聽見尹率真說:“蒸餅子、熬粥我都會。”
向文成聽見尹率真說:“日本投降了,咱更應該活得節在。”
有備聽見尹率真說:“我叫率真,你叫忠厚吧。”
有備想到尹率真,和家人還有所不同,他還有一個從尹率真那裏“動員”來的皮挎包。他常常覺得“動員”這件事有幾分親切,還有幾分不講理。此刻他一邊想著自己的不講理,一邊撫摩著挎包,才又突然記起一件事:這皮挎包裏有一封信,信是寄給父親向文成的。外地寄往笨花的書信一律都放在茂盛店,剛才有備去茂盛店開會時,茂盛交給了他這封信。當時他沒顧得看寄信人的地址,隨手將信裝在了挎包裏。
有備從挎包裏拿信,也是為了把全家的注意力轉移一下——不能總這樣呆坐著吧。他把信舉到向文成眼前,打破沉悶似的說:“有封信,不知從哪兒來的。”向文成聽見有信,也暫時走出悲傷說:“你先替我看看寄信人的地址吧。”有備借著剛升起的月光看清了寄信人地址,說:“信封上寫著寄自北京西四缸瓦市。”向文成說:“這是山牧師,山牧師的教堂就在缸瓦市。你就拆開替我念念吧。”三年前迫於形勢,山牧仁離開兆州,去了北京。
秀芝聽說要念信,便端出一盞燈放在桌上。借著飯桌上的燈光,有備開始念信。這是一封用鋼筆橫寫的信,漢字雖寫得不強,但筆畫清楚。有備先看落款,果然是山牧仁的信。有備一字一頓地念道:
文成台鑒:我和內人離開兆州轉眼已經三年了。由於中國之戰事,雖不便通信,但時常想到在兆州的日子。那是我終生難忘的。今天我沒有在兆州和你以及我的教徒一起慶祝勝利,特致信,向你,並通過你向兆州的老鄉表示祝賀。時下,黑暗已經過去,黎明又升起在兆州城頭,這是多麼令人高興啊!但願戰爭災難不要再降臨到我所熟悉的那座古城和鄉村,我將常常為此祈禱。
另,常記起二公子“摩西”是位熱愛藝術的孩子。時下,北京有所專授美術的學校名“京華美專”,摩西如果仍然有研習美術的願望,可來京就讀,學費一事,我的教會當全力資助之。
願主保佑闔家平安。
瑞典朋友山牧仁上
一九四五年八月於北京缸瓦市福音堂
這是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可惜它沒有給向文成一家帶來應有的歡欣。若在往常,向文成一定會就此發表些感慨的,因為自從山牧仁離開兆州後,他一直不斷打聽他的消息,他關心他這位瑞典友人的下落。後來,他總算打聽到山牧仁已落腳在北京缸瓦市。現在山牧仁來了信,可是這信終不能抵消尹率真的犧牲給向家人帶來的悲痛。麵對山牧仁邀請“摩西”赴京進“美專”的事,向家更沒有表現出積極的反應。向文成等待有備對此表態,有備卻隻字不再提他對藝術的熱衷。又是一陣沉悶過後,秀芝說話了,她提議家人吃飯,說:“綠豆粥早就涼了。”說著給每人盛上一碗。向家人端起了碗,但他們誰也沒有去吃白麵烙餅和攤雞蛋,更沒有人去吃同艾的西瓜醬。他們還想著這是為尹率真準備的,若吃,便是對尹率真的大不敬了。四口人胡亂喝了各自碗裏的綠豆粥,也不再回碗。隻待放下飯碗,又沉悶了一陣,向文成才又接上山牧仁信中所問,他對有備說:“有備,你是怎麼個打算?看,山牧師還記著你的愛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