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備就像早有準備,他不假思索地說:“我是請假回笨花參加慶祝會的,開完會,我就得馬上回代安。醫院來了一車布,都要做成繃帶,做完還得上鍋蒸。醫院就一口鍋,做飯也得用。我還得到饅頭房借鍋借籠屜。最近繃帶用得特別費,做一批繃帶很快就用完了。”
麵對山牧仁的信,麵對父親的發問,有備說的盡是回代安做繃帶的事,這使得向文成不得不放棄山牧仁信中的盛情。他隻問有備:“你什麼時候回代安?”
有備說:“這就得走。”
秀芝和同艾都想留有備住下,但誰也沒有說。秀芝隻想著,把土布做成繃帶先要把布一條條撕開,再卷成卷兒上鍋蒸。從前後方醫院住大西屋時,她給醫院蒸繃帶,幾匹布一蒸就是半天,有時就誤了做飯。這一車布,不知要蒸多久。
同艾聽著有備一席話,卻有另外的發現,心想,我這個孫子說話怎麼也不“結巴”了?一口氣能說這麼多話,連個“奔兒”都不打。她還聽出有備的嗓子是“倒了倉”的,聲音又粗又啞。
向家人誰都沒有聽見過有備一口氣說這麼多話。
有備立刻要走,這是一件不容置疑、無須挽留的事。他就那麼放下碗,從飯桌前站起來,抻了抻身上的衣服,從一個什麼地方抓起自己的帽子,戴正,再把皮包斜挎在肩上,叫了聲奶奶,叫了聲娘,就那麼走了出去。
有備還是沒有叫爹。從前他就發怵叫爹,現在他越大,這“爹”字好像就更難從口出。隻在出了家門之後,有備才意識到也許是應該叫聲爹的時候了。他站在門外,一時間覺得很對不起爹。想到這兒,他決心返回家去,佯裝有事,專門再補叫一聲爹。他轉身又進了家門,立在家人麵前說:“爹,我那雙線襪子呢?”
向文成一愣,心想,你這是故意回來叫爹的。
剛才有備叫了奶奶叫了娘,不叫爹,就讓向文成心裏有幾分怏怏然,他想,有備呀,這“爹”對於你莫非就那麼難出口?現在兒子到底補叫了一聲爹,又是專門回來補叫的,那意義就更非同一般。不過向文成故意輕描淡寫答應一聲,忍住心中的高興說:“襪子,應該問你娘。”
秀芝進屋胡亂抓了一雙襪子給了有備,她不知襪子是有備的還是向文成的。她也看出小兒子返回來找襪子,這是為了叫爹想出的一個借口,那麼是誰的襪子其實也就不重要了。
有備拿了襪子,再次從家裏出來,忽然又想起他這“補叫”爹的愚蠢。他後悔當自己麵對著三個親人時,為什麼單把爹落下。他走著,又想到這十幾年來,因為自己的不知好歹,不知給父親在心裏結下了多少疙瘩。你能說父親視力的每況愈下和自己無關麼。有備想著,又觀察起自己的腳,他走路的“裏八字”就曾經是父親的一塊心病。父親強製他克服,並一次次親自做示範教他走路。那時他曾以多大的反感抗拒著父親啊。現在讓父親可以欣慰的是,有備總算把“裏八字”扳了過來。有備一想到這兒,還故意往外撇著腳,在街裏矯枉過正地走起來。他走到茂盛店門前,茂盛已經關起店大門,門上有一張大紅紙,紙上是村中老人們的號。門前還有一個雞蛋換蔥的。有備小時候常聽奶奶和娘說,黃昏時笨花村天天有雞蛋換蔥的,戰時,笨花人不願讓日本人抓他們的雞,他們不再養雞,雞蛋也成了稀罕。雞蛋換蔥的人自然也就少了。到了反攻階段,政府號召人們自力更生,家家又養起雞來,才又多了雞蛋和雞蛋換蔥的。天不早了,換蔥人車上的蔥隻剩下零零散散幾根。但筐裏的雞蛋換來不少,月光下,雞蛋顯得很白。
有備走出了笨花村,不時回過頭來看自己的村子。月色中的笨花終於使他又想到畫畫的事,他想,槐多沒有從這個角度自東向西地畫過笨花。他想,等他做完繃帶再回笨花時,他要從這個角度畫一張笨花村。他卻沒有想起山牧仁提到的那所美術學校。
2003年12月至2005年2月初稿
2005年9月二稿
2005年10月再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