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洗盡風塵(3 / 3)

這麼多年過去,我對艾滋病早已不再那麼恐懼。每個星期,我都會定期去看守所看望在那裏的艾滋病學員,常常拍拍她們的肩膀,跟她們握握手,聊天。

其實她們很渴望得到溫暖。

有的學員是因吸白粉染病的。有個女的,以前聽到朋友叫她一起“玩”,飛一樣跑出去,連鞋都不穿。進過兩次戒毒所了,戒了複吸,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吸毒缺錢,就開始賣淫。有一點錢,又去搞白粉。

有一次聊天,她說,以前經常和一幫人如何如何“玩”。她的意思,好像是說,外麵的世界不知道有多精彩!

我當時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可驚訝歸驚訝,我還是隻能裝出見怪不怪的樣子,繼續聽她說下去。

後來,就查出她染上了艾滋病。她自己都接受不了,幾次想自殺,沒死成,就變著花樣糟蹋自己。進來以後,她常常對著窗戶發呆,一坐就是大半夜。

“我會死嗎?”有一天,她也這樣問我。

“每個人都會死的吧。”我想了很久,說,“可是,就算是活一天,也要活得有尊嚴。”

她若有所思。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後來她說,她曾經想不通,不知道為什麼命運對她特別不公平,甚至知道自己得病以後,她還萌生過報複社會的念頭。“如果大家都看不起我,可能我就去害人了。”

後來,她也覺得那種想法真傻。她說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出去以後,會對家裏人好一點。

走到大門外,她忽然轉身對我說:“輔導員,我能抱你一下嗎?”

我還帶過一個學員,20多歲,南方人,卻一口的北方口音。年紀這麼輕,北方沒去過,怎麼一口北方話呢?

她有心事,不說。我跟她套近乎:“輔導員也是南方人。”就跟她講家鄉話。

說起來也是半個老鄉,時間一長,她也就把我當大姐了。聊天中得知,她有個河北男朋友。我知道她有個男朋友,江蘇人,還來看過她。河北男朋友又是怎麼冒出來的呢?

她講話,就像擠牙膏一樣,每次提到河北男朋友,她都欲言又止。過了一個多月,她終於說實話了,他是個逃犯。

啥?逃犯?那個人很殘暴,她不敢報警,擔心抓不起來,以後自己下場會很慘。另一方麵,他對她倒是百般的好,多年下來也有了感情,再把他抓去也是於心不忍。也是因為這個,她才出來做小姐的。

這個事,我前前後後想了幾遍,又跟所領導彙報了,所裏很重視,我去做她的思想工作,於情於理一條條分析給她聽。終於,她點頭了? ?

那男人被抓時,倒是神情極為平靜,受審時,他說自己東躲西藏十幾年,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的。

這名學員,獎勵了一半教期,三個月滿就出去了。臨走時,我給了她手機號,囑咐她要有什麼事,隨時給我們打電話。要是不放心,也換個地方住,離得遠一點。她都一一點頭了。走到大門外,她忽然轉身對我說:“輔導員,我能抱你一下嗎?”

我張開雙臂,用力地抱住她。

餓肚子時,誰給一頓飯吃,或許人生道路就拐彎了。

小梅的病也治好了,還減了半個月期限,就要出去了。

在裏麵生活有規律,人也能靜得下來,不少人都會變白、變胖。跟外頭複雜的社會比起來,這裏頭單純多了。倒是越臨近出去的日子,許多人越是心神不寧,不知道如何麵對。

春節到了,學員們自編自演了一台晚會,就在我們的多功能廳舉行。小梅也在台上,她們在那裏跳啊,跳啊,看起來是那樣開心。我坐在邊上出神:你看著這些麵孔,哪裏會把她們跟“賣淫女”這個詞聯係起來呢?分明就是一群天真的學生啊。

我問小梅:出去以後,你想幹嗎?

小梅看著我說:輔導員,你放心,我出去以後,一定正正經經過日子。

我說:好,一言為定!好好過日子!

那天沒人來接她。她買了第二天晚上的火車票,獨自去北京。我幫她找了賓館,約好第二天晚上請她吃飯。她本來情緒低落,一下高興起來,說要不,吃肯德基吧!

一個人變好很難,變壞很容易。無助的時候,碰上個壞人,可能就變壞了。餓肚子時,誰給一頓飯吃,或許人生道路就拐彎了。我隻是盡我自己的那一份力。

第二天吃完肯德基,我開車送她去車站。過了檢票口,她在人群中停下來,看著我說:“輔導員,以後我不叫你輔導員了,我叫你姐吧!”我說好啊!沒想到,她眼淚就掉下來了。我趕緊安慰她:“別哭別哭,到了北京,給我打電話!”她用力地點點頭,說,“謝謝你,姐!”

看著她的背影,我心裏很安慰,像是放飛了一個希望。

她仿佛有說不完的話。我聽著,笑著,也覺得很幸福。

不久,我收到小梅的短信,“我永遠會記住您的話,我不會食言。”小梅每次給我發短信,都會用“您”字。她告訴我,她現在是正規的美容師,生活也很好。

好多年了,每到節日,我都會收到很多問候短信,好多我都不記得是誰了。可我知道,隻要她們能主動發短信,一定是已經改好的。

今年春節,小梅又給我發短信:“輔導員,我想您了。”

我回信:“我也想你。最近有沒有很乖?”

小梅:“我很乖的,有空回來看您呢。”

那天,我在上班。傳達室打電話來,說有人找我。我跑出去一看,那女人麵孔很熟悉,可我已經不記得她的名字了。

她拚命朝我招手:“輔導員!輔導員!”

她說了一個名字,我還是記不起來她是誰。她說她出去八年了。以前,她一直有個夢想,就是結婚,有個安穩的家。

“你們老所搬了,我還去了老地方? ?找了好久才找到這裏來? ?我還開了個網店? ?”她說著,把一堆魚幹從包裏拿出來送給我。“我現在有了孩子,生活很幸福? ?”她不停地說,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我聽著,笑著,也覺得很幸福。

(袁濤:寧波市公安局收容教育所管教科科長;潘科燕:寧波市公安局收容教育所管教科副科長;歐陽燕紅:寧波市公安局收容教育所綜合科民警、專職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