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洗盡風塵(2 / 3)

電話那頭,長時間的沉默,我知道他在聽。講了半天,慢慢的,他還是講話了。後來還答應抽時間來看姐姐。

到這裏來的,什麼人都有。多數沒什麼文化,高中以上的都少。我們要求每個學員每星期都寫周記,每個月寫小結,有些年紀大又沒文化的人,就自己口述,別人幫她寫。周記寫上來,有趣得很,王倩倩的第一篇周記,就寫的什麼“沒有了燈紅酒綠的生活,這裏每天都非常寂寞? ?”我真是哭笑不得。

我問王倩倩,你是不是還很留戀那種生活啊?

王倩倩摸摸鼻子,有點不好意思了。

等你老了,想讓自己的青春留下什麼樣的回憶,難道回憶“我的小姐生涯”?

在這個所裏,我們總共有27個女警官,就是“輔導員”;唯一的男人是我們的所長,相當於“校長”。

我們天天跟這些人在一起。都是女人,她們墮落風塵,走到這一步,也不完全是一個人的錯。當然,也有好吃懶做型的,從來不以賣淫為恥,就算關在這裏也滿不在乎。有些年紀大的,50多歲,已經淪落到站街地步,言語之中也根本是無所謂的態度。

論年紀,這些人都是我的長輩了,有些話我也說不出口。說實話,在這裏幾個月,就想改變她們的人生,不免有點太天真了。可是在這裏一天,你就安安心心一天,能不能改好,最終還是要靠自己。

去年有個學員小宋,安徽人。從12歲開始,就被自己的親生父親強暴,她又不敢講,母親不知道,到了十四五歲,她就出來混社會。沒錢,在洗頭房度日,交往雜七雜八的人。後來就被抓了。剛進來時,一口一個“他媽的”、“老子”,對什麼人都冷漠至極。

別人每個月都有人來看望,她沒有。後來有一次,她爸來看她,她冷冷地看一眼,說不見。

我看得出,她表麵流裏流氣,其實內心脆弱,需要這樣一副外殼來偽裝自己。我在人前也盡量不批評,多鼓勵。一個多月以後,她終於對我講了實話。慢慢地,她髒話也少了,人也文氣了,偶爾還會跟大家打打鬧鬧,臉上常常露出笑容。

看到這些年輕的麵孔,你真的會覺得很痛心,很可惜。

我對她們說,我們每個人,都會有青春的回憶。等你老了,你想讓自己的青春留下什麼樣的回憶?難道回憶“我的小姐生涯”?

我這樣說的時候,有的人“哄”一下笑起來,有的人卻一下子哭了。

小宋哭得最凶。

因為沒有一技之長,出去不能在社會上立足,隻好重操舊業掙錢混日子。

弟弟來看過她以後,小梅表現更積極了。她有點美術特長,我就讓她出黑板報。她的粉筆字寫得很清秀,插圖也畫得有板有眼。

路過的時候,我隨意地拍拍她肩膀:“呦,小梅畫得很漂亮嘛!”

她一個立正,靦腆地笑了,說以前在工廠上班時,晚上沒事就在本子上畫,也算是一個愛好吧。

小梅的畫得到很多學員的表揚,每天她都很高興,走路蹦蹦跳跳的,到底還是個孩子。

有一次她交周記,順帶交給我一封信,是寫給弟弟的,信裏說,謝謝弟弟對她的寬容,以前自己做錯了,實在是因為太不懂事? ?

正好,所裏的職業技能培訓班開始報名,我就讓小梅報了美容班。

到收教所來的女人,出去以後還有人會走上老路。原因之一是,很多人沒有一技之長,不能在社會上立足,隻好重操舊業掙錢混日子。我們就開班,培訓電腦、美容技能,時間一個月,理論和技能都合格以後,勞動部門統一發證。這樣,她們出去以後,憑著這一張證書,也能相對容易地找到工作。

美容班,要培訓麵部護理、脫毛、燙睫毛、日妝等項目,總共80個課時,老師是外麵請的專業美容師。每個學員都學得很認真。有個學員對我說:“輔導員,雖然我以前也在美容店,可從來不知道什麼是美容。”我說,那種美容店是掛羊頭賣狗肉,你學好了以後,正正規規找個工作,比那個強多了。

在收教所,我們希望每一個人都能改好。可是又有一些事我們無能為力,有些學員已是“老油條”,論年紀跟我們的媽差不多。她這輩子走過來的人生,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得清的,她走上這條路也有各種各樣的原因。

對於年紀大的,我們盡力而為。對於年輕學員,我們會傾注更多的心血,在她們身上,我們能看到希望。

定期去看守所看望在那裏的艾滋病學員,拍拍她們的肩膀,跟她們握握手,聊天。

“采取安全措施了嗎?”

歐陽醫生每次給她們檢查身體,都會這麼問一句,每次的回答大同小異———很少有人采取防護措施的。

收教的女人30%以上帶有性病,主要是梅毒、尖銳濕疣、淋病、艾滋病。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得尖銳濕疣的最多。

小梅也得了尖銳濕疣。從醫務室裏出來,她很慌張。“生了這個病,我以後還能不能生小孩?”歐陽醫生說,治好就沒問題了。

一棵樹長歪了,就要花很大力氣才能把它扶直。這些病是很容易複發的,我們隻能在臨床上治愈它。歐陽定期給她們上醫學課,不厭其煩地說:“如果自己都不愛護自己的身體,還有誰來愛護你們呢?”

這些人以後出去,難保不會還走老路。如果在這裏的幾個月,雖然無法改變她們的人生,但是懂一點安全措施,也會多少改變她們的命運。

也不知道她們是不是聽得進,現在我們收教所隔壁的看守所,有專門收押艾滋病人的。2001年還沒設立,查出學員攜帶有艾滋病毒的,隻好把她遣送回原籍地,由當地疾控中心處理。當時,我和另一個女警,一個醫生,三個人送她到重慶。

我之前從沒跟艾滋病人接觸過。心理上還是很恐懼。她要咬我一口怎麼辦呢?大熱天,我們幾個還是堅持穿長袖,覺得安全一點。在飛機上,座位挨座位,銬子也不能戴。光想著說點什麼輕鬆的話題,解除她的心理顧慮。可是冷不丁地,她問我:“輔導員,我什麼時候會死?”

我隻能沒話找話安慰她。現在想來,那些安慰的話,實在是太蒼白無力了。